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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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

文:杨梅酒
我有一个朋友叫露西。一般讲故事都这么开头,“我有一个朋友……”其实又不一定真有那么一个朋友,也不一定真是朋友的故事。但我确实有个朋友叫露西,在东亚图书馆工作。东亚图书馆是个神秘的地方,龟缩在大厦高处的一角,转乘两部电梯才能抵达。我每次去那里都会迷路,起初是找不到它在哪里,后来能找到了,但那也好不了多少。
露西说她的工作就像幼儿园阿姨,每天像照顾小朋友那样照顾那些书。可是东亚图书馆完全不像是个幼儿园。内部阴沉拥挤混乱,高瘦书架之间的走道已经够窄了,还常常有些任性的文字随便溜达跟人抢道。当然也不是很随便,韩文、日文、中文之间泾渭分明,各有地盘。他们像蜘蛛侠一样,像人猿泰山一样,像风清扬一样,在书架各层和地面之间弹跳腾挪,练习酷跑。我总担心踩到他们,下脚时小心翼翼。露西却毫无顾忌的虚晃着作势去踢,“回去!都回去!”然后那些家伙四散逃开,消失在书架的角落里。“你看,”露西说,“别理他们。文字并不重要。”
认识露西的时候正是我觉得自己处于人生最低潮的时候。嗯,我的意思是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后来事情会变得更遭,也就是说,最低潮其实还可以再低一点点甚至一些些。我每天把自己埋在读不完的文献里面,不见天日。刚开始我以为顺着那些文字结成的绳梯,就可以爬出深井,回到世界;后来我又以为漂浮在那些文字聚成的大洋表面随波逐流,总会被推到岸边,重返人间;再后来我才开始察觉我其实哪里也到达不了,只能陷落在他们中间越坠越深,最后变成流沙底下的一具枯骨。我想这一切大概开始于一场误会,我根本不适合也不应该跟文字打交道,我跟他们的气场相差太远,总是互相争吵互相欺骗互相侮辱互相看不上。这个时候我认识了露西。
“我不理他们。文字一点都不重要,随便他们折腾去。我主要管书。”露西说,“大部分都还好,不过有些书比较调皮。”
“为什么呢?”
“因为太寂寞了,需要关注。”她解释,“你知道吗,学术书能卖八百本就算畅销了,通常只有三百来本的销量,还基本上都是图书馆采购。一入图书馆深似海,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人借去看。那些书都闷坏了。”
一边聊着,她一边冲远处摆摆手,“回去!你们两个不许再闹了,就算他引用你引用错了,那也不是你每天揪他封面的理由!宇野弘藏,回你的位置,要乖哦!”
当时我们正好路过日文书的势力范围,书架隔出的长廊末端露出一半窗子,外面只有漫天浓云深郁,不舒不展也已经无边无际,让我感觉东亚图书馆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一座孤岛,而露西就是岛上的牧书女,手执长鞭威风凛凛。这神女一般的形象在我心中光芒四射,以至于后来我每次看到露西都膝盖发软,很努力才能抑制住想要跪倒便拜的冲动。
我有一个朋友叫阿黛尔。我们是上课认识的,上的那门课是关于东方主义的。“为什么汪晖写东西要绕来绕去的呢?”她很困惑的问。我吓唬她说,“汪晖写英文的时候其实还不算绕了,他写中文的那个风格,就是中文版的霍米巴巴。”她完全不明真相,但显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不用读中文的。”
我跟阿黛尔之间的友谊,是两个学术卢瑟之间的相知相怜。她抱怨教授布置的阅读不知所云;我抱怨那些阅读不知所云加上太多太长读不完。她很体恤的安抚,“你读英文慢一点是正常的。像我,就完全不能想象自己读这些东西的中文。”可是她汉语讲得好,从高中开始修中文课,后来又在上海混过两年,不带口音还爱卖弄些时鲜俚语,更反衬得我从字面到口头都笨拙乏力,全方位搞不定英文。记得恳求她收留我当室友时保证,自己爱整洁脾气佳,“就算你酒后闯进房间强奸我,我也不会报警不会摆脸色最多暗自啜泣一下。”“好!”露西豪爽的一挥手,“以后我一进你的房间,你就马上自觉捡肥皂!”菊花一紧之后我开始反省自己来这儿也好几年了,跟捡肥皂一个意思的英语该怎么说来着完全没有头绪啊。
借室友之便,阿黛尔挖掘出我内心深藏的一个幻想。
“你为什么上东方主义那门课时,常常望着教授发呆呢?我都是低头看着笔记本发呆的,免得跟他视线相对,被点名回答问题。”她很好奇。
支吾几次之后,我心一横说,自己顶顶向往的是一对硕大的又白皙又柔软的乳房。
“那教授是个男的!只有肚子,没有胸!”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把他拆开来就是构建一对我心目中完美乳房的好材料!”首先他很白。当然白人都很白,不过他胜在白且润,皮肤表面暗含光泽,远观如同羊脂白玉,让我忍不住揣测那触感一定滑爽如丝绸。其次他说起话来语气轻柔声调绵软,总像在低声自言自语,似是春日池塘被细雨打出的涟漪,往往前半句话还在空中慢慢扩散,后面半句又缓缓推进迟疑着荡漾出点儿别的走向。我总是迷失在他细软低回的声音里,抓不住任何意思,只能反复幻想,如果把他说的这许多低语塞进他那白且润的皮肤里,就是一款专门为我订制的质感堪称完美的乳房!
“你……变态!”阿黛尔宣判,眼神充满鄙视。我看到她从心里伸出一只手来,捏着一枚写有“猥琐男”三字的印章,啪嗒敲在我的脑门儿上。
“米兰昆德拉写过一个男的,因为迷恋乳房,被情人鄙视不够成熟,没有断奶。”她进一步攻击。可是米兰昆德拉还写过一个男的,不喜欢给女人口*交,因为阴*道的气味会引发他出生时遭受产道挤压的不愉快联想。那些编出来的故事怎么能当真呢?
有些感受是无法解释的,哪怕我的英语再好,或者哪怕她的汉语再好,比如对于硕大乳房的渴望。每天疲于应对铺天盖地永远也读不完的阅读材料,还老是被那些到处乱窜扭来扭去的英文字母左戳一下右划一下,我又沮丧又疼还冷,贴那么多创可贴也不保暖。在这些失望失神失眠失自尊的时候,我就把脑袋埋到枕头里,假装自己埋头于丰满的胸脯之间,很努力地想象皮肤摩擦皮肤,体温交融体温的感觉。我把脸往下按,假装它陷入乳房温柔的承托之中,那柔软底下不是流沙不是陷阱,而是无限贴合的包含跟温润。
有一天我大概太郁闷,拿鼻子按枕头的次数过多了,晚上梦见自己是一只海豚,花了整整一夜徒劳的跃出水面去顶一只悬在半空的充气塑料球。
偶尔我们也聊点正经的。总是阿黛尔起头。她是一个问题女青年。
“你就没有什么理想吗?理想?”
我有点犹豫,承认自己向往一对乳房是一回事情,承认自己有点理想是另一回事情。不过最后还是坦白说,我唯一的理想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有那么一件事情存在吗?你想做的事情?除了没完没了蹭一对大奶子以外?”
我就知道不应该跟一个女的说那些,但是想一想也没有其他人能说话了。 “有个教授做的研究我挺感兴趣的,挺想跟他做下去的。”
“他怎么说?”
“他说……他没有在我身上发现搞学术研究的潜质……”
“你要多找他谈。”阿黛尔假装很有经验的发表意见,其实是想炫耀她会用另一个俚语,“怎么说的来着,你们中国人?哦,抱大腿。你得死劲抱住教授的大腿!”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我梦到自己变成一只水蛭,顺着某教授的鞋面往上游走,在一片没怎么见过阳光的皮肤上蠕动攀爬。那皮肤干燥白皙,荒芜寂静如沉浸月色的大漠。我取道胫骨,越过膝盖,直抵缝匠肌的末端。我身体底下的肌肉松弛安详,覆盖着轻盈柔软的脂肪层。在梦里,我显然是一只目的明确意志坚定的水蛭,没有陷落在软哒哒的质感中迷失方向。我果断调整吸盘,缓缓探入口器,迎合那根微微颤动的血管。我看不到它,但是我整个身体都感受到它隐秘的奔流。那召唤无法抗拒。血管壁穿透,无声无息,我的身体骤然间充盈丰满,被引流而至的血液温暖到想要融化。不是狂喜,是微醺。铺天盖地的沉默之中我无限满足,也因此感到晕眩和虚弱,不得不稳一稳吸盘,想跟腹部底下的体温贴附得更加紧密。
那感觉太过真实,第二天我跟阿黛尔谈起这个梦的时候,还恍惚感到体内一暖的震荡。“这梦什么意思啊?这算抱大腿吗?弗洛伊德怎么看?”
“弗洛伊德都已经过时了好不好?”阿黛尔说,“你们中国人做梦,不是要问周公的吗?”
“难道弗洛伊德比周公还要过时吗?那拉康老师会怎么说?”提到拉康的时候,我们两个同时想起来明天上课要讨论的书还没读完,这太奇怪了,因为教授布置的阅读其实跟拉康完全不相干。不管怎么说,那一刻巨大的阴影从天花板猛然砸落,碎了一地,滴溜溜直滚到墙角。我俩怀着负罪感迅速缩回自己的角落。阿黛尔开始跟男朋友视频。我打开浏览器,开始看一个名叫《通过结构性拖延完成任务》的帖子。
我有一个朋友叫耕石,听说我写不出来期中论文之后,出于一个学霸对一个学渣的垂怜,给我推荐了一款叫Scrivener的写作软件。我积极调试各种功能,换过三十七张图片之后,终于找到一张最适合作为全屏写作的背景。在小说模板里,我创建了十五个人物,给他们取名字,编排他们的职业和身份。在短篇小说模板里,我写了一个叫《我有一个朋友》的故事。写在短篇小说模板里的,就能算是短篇小说吗?可我写的都是真的事情,也能算吗?
这个世界由各种误会交错连缀而成,比如电梯与图书馆之间的误会,一本书与另一本书之间的误会,海豚与塑料球之间的误会,学霸与学渣之间的误会,文本与写作模板之间的误会。长亭更短亭,就这样在误会交接着误会的迷途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对了,耕石君,我后来终于在死线的前一个小时,用Scrivener写完了paper。谢谢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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