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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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条

有一个在美国的晚上请朋友们吃饭。客人是两位法国人,一位瑞士法语区的瑞士人,一位嫁了这位瑞士人的巴西姑娘。再就是爱德蒙和我了。爱德蒙,法国人。我,中国人。这种饭我做了多年的经验是,吃中国菜就吃瞎了。就做法国菜吃。
果然,一个晚上他们都说肉麻的话给我听。
然而我知道他们的肉麻也是身不由己地,就像我吧,也身不由己地直夸这饭做得啊!
唉!
只见一位体态雄壮的法国朋友吃得身软体轻,轻盈盈地提了一个话题:“唉,离家久了,你们最想家里的什么吃啊?”
他这个“家”,肯定指各自国家了。结果,这位老兄最想吃的是法国奶酪,爱德蒙最想吃法国土豆,两位瑞士人也最想他们的瑞士小土豆了。那位巴西姑娘说什么我便不注意了,而专心地,暗自感慨着——我做得法餐那么华丽,我们的衣装也真红男绿女,可我们最深的思念,多么朴实啊。
而当问题提到我头上时,我脱口而出:“面条。”
如果将我所吃至今的所有面条做个计算的话——这么说吧,面条路长,中法之间我自由往返好几个来回了,根本不要花那么多钱,买那么贵的国际机票回国了。而且,估计以后也不要再买回国机票了,因为面条我继续吃,天天吃,一直吃,面条路千条,异乡是故乡。
感谢面条。
所以,如果问爱德蒙一个问题,“法国菜之外,你最想什么吃啊?”
他一定也脱口而出:“汤面。”说这话时,眼睛蓝汪汪的,一脸汤面的温柔处处。
而请注意了。他说的是“汤”面,不再简单的是“面条”。
想想多少年前的那个马可波罗,乍到中国一定也眼睛蓝汪汪的,盯着面条看了再看,吃了一碗又一碗。同样情形也发生在饺子身上。因之之后的回乡,饺子做舟,面条水流,他泱泱一路回了威尼斯。
然而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人,那么聪慧也和中国隔山隔水,隔了美,不完全融汇、理解中国文化的精髓。我们的“饺子”是“水饺”。我们的面条是“汤面”。央央中国,泱泱洋洋的中国。
水。
所以,马可波罗带回欧洲的面条,身一旋,是油画一样的意大利面。而不再中国面条水墨画了。
然而感谢你啊马可波罗啊。你若不把面条带回意大利,以我为缩影的那个年代的中国留法学生,不知多少人得一口气饿回中国去,或者,得个胃炎、胃溃疡什么的。
当然我很多当年的同学,胃从来就全球一体化,乍到法国,立马迷法餐。酥脆、干燥的法国面包嚼得钪钪的。
我不行。我吃饭得汤汤水水的。我是个抱着汤碗呼呼噜噜之人。
当然了,还有一个硬件原因,面包太贵了。
所以当我看到超市里,长长一个货架的意大利面,甭提多救命稻草了。我们很多女同学都那样。买一只大肉鸡。买一大塑料袋的意大利NO.1面。这种面相当于国内的毛细面。省火省时间,——即省钱嘛。真省钱啊。意面No.1便宜得价贴地皮,就像在国内走路。大个肉鸡也是的。
一碗鸡汤,锅里注满清水,丢几片鸡肉,汤滚开了,下NO.1意大利面,煮啊煮啊,出锅前,几片菜叶悠悠飘起来。“啪”,再一个鸡蛋。
我很怀念那段青菜鸡汤,鸡蛋意大利面的生活。
我最记得最初的几碗意大利面了,早饭吃了,晚饭也不饿。一个长日胃里沉甸甸的。最初很担心,以为沾上胃炎,消化不良?后来晓得了,自己一总结,意大利面比中国面条更实成,更点饥。
原因嘛,懒得研究。
而把注意力放在意大利面的华丽,纷呈之上。婚后几年,生活节奏慢了,进超市我最爱的事情便是驻足意大利面长长的货架前。同他们的老祖宗中国面条比较而言,他们更富有艺术气息,而且线条极其现代,极其梦幻,总让我联想到西班牙画家,米罗那充满蓝夜星空的画面。
贝壳面,蝴蝶面,螺旋面,猫耳面,鸟巢面,碎米面,空心面,竹叶面,毛细面——
没有入锅前的意大利面,正是入锅后的中国面条的诗情画意。
又落回我前面的那个观点,意大利面是西方的油画,中国面条是中国水墨画。
新婚那一年,面条更是我的救命稻草了。那时我不太会做饭,且累了一天,回家再做饭?那么,我们那个新苗初长的小家庭,几乎天天吃面。我还挺努力的呢,为了笼络法国人的新新的一颗心,面条先煮了,然后炒牛河那样炒一炒,以求贴近意大利面的干爽劲。老外吃着眼睛大大的,一颗颗喜悦的小星星。可一个月之后就不行了,有一天,他用叉子转着面条在盘子里玩,很若无其事地问:“你们中国天天吃面条吗?”
我咽口唾沫,把“你们”咽下,可是很惊讶地望着他,似乎他这点都不知道真让我奇怪呀,我说:“是呀,面条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就像土豆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一样。”
法国人可以天天吃土豆。就像中国人可以天天吃面条一样。但是我家掌勺的是我,那么,随着土豆在我们家庭生活的层层渗入,面条也完全还原了中国本色,汤汤水水,差不多每个冬日的夜晚,两个人面对面,一个呼呼噜噜,一个静悄无声,可都是最后见底的大汤碗。小脸盆大小的。
我带动着他,有衷地敬佩中国饮食文化的厉害。
若一年不回国,我就病了一样的。这种时候,就得赶紧买机票。而归程迫近的那几日,夜沉沉地在餐桌前落座了,明明面对一碗自己煮的汤面,可身不由己地脱口而出,“到了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吃碗汤面。”
到北京我总住西单。箱子一放我就飞到中国的空气里。在那种汤汤沸沸人声中,奔入西单北大街的大悦城,去至六楼、七楼的美食天地,吃一碗汤面。
我吃面的时候来吃面的大人流大多已过了。低矮的屋顶下的小面馆冷冷落落的。塑胶桌椅一张一张的,中间的狭窄的小过道。美食天地里面馆变迁很快,这家开了,那家关了,年年吃面的饭馆年年变化着。我不去什么“千味拉面”之类的舶来面条,而进源源本本的中国面馆。便宜就简单极了。一副碗筷。一碗面。是回家的饭。和我一道吃面的,多是商厦里打工的年轻人。最忙时段过了。也许同事们你吃完了再轮我,不耽搁工作的那种。而来闲逛的北京孩子,不来这种地方的,全吃时髦、漂亮的东西去了。我要一碗面,一边细细吃,一边尖着耳朵听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年轻打工仔,声音落寞地说工作、人事的种种。这样的商厦没有自然的天光和太阳,而灯光昏昏的。浮浮沉沉。对我不是怀旧而是一种叫“永远”的意味。我默默看玻璃房里的年轻极了的小服务生,没有工作作了,也呆呆地看着这惶惑的清净。似乎那么不习惯。而一个客人走近了,他突然插了电源一样,蹦出机械的一句话:“您来点什么。”离他的意识那么遥远。
我一根一根吃着面条,越吃越慢,拿着汤勺,一勺一勺品着鲜汤,碗里的故乡就那么若无其事地。你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而一个卖担担面的小地摊自个浮现在汤碗里了。
如果说我从小到大吃得面条万千里的长路,万万千千条的道路,可卷到筷子上,它们都从一碗面条里伸延出来。
这碗面条是碗担担面。我永远不会知道吃这碗面时,我所在的郑州那条小巷的名字。可时间那么清晰可见。郑州火车站的钟当当在我耳畔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1995年春天。
那年我已大学毕业,回家乡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工作。生活无聊透了。连恋爱都懒得谈。家里到单位步行十几分钟,穿过一串破败的小巷。一家挨一家全是塌鼻子塌脸的小饭馆,吃饭的小地摊,每日四次走过是在挤不动的吃饭人流里走过的,熬羊汤浓重的膻味,炸油条的油烟蒸汽——我二十出头的年龄新新的,可自觉得生活油烟又空洞。像只困兽。
女友来信了。
她还在郑州大学读书。马上就毕业回家乡了。估计我的困扰隔了上千里道路也影响了她。她邀我去郑州,趁她大学毕业前把河南一起玩了。
她说:“等回了家乡,想玩也没有机会了吧?”
接她信的一周后,我就病了。不在办公室了,而在龙门石窟,白马寺,洛阳牡丹园——和女友发疯一样地玩,两人拿出跳楼大甩卖的劲头,大说大笑,大跑大跳,通宵夜聊不睡觉——少林寺之行,在我在河南的最后一日。
少林寺真安静啊。游人熙熙攘攘。不知什么力量推着我俩哪儿也不游逛,而直直进了碑林。碑林像一个暗示。没有一个游人。只有一个看碑林的年轻和尚静候我们俩人。他盘膝坐一张四脚木凳。随身听放着无穷无尽的梵音。按理说他不可同游人交语的。可是我们三人就是一场相遇。他让我们也盘膝坐了他的木凳,面对世代的少林碑林,耳听无穷无尽的梵音。整整的那个下午是永远的。太阳永远不落山。只在塔林深处那么大,那么红,一层层地越走越深。自然了,我们错过了回郑州的班车。好容易天黑时才找到一辆破烂的小巴,绕来绕去回了郑州,俩人饿得晕车连连。
郑州不知我们在少林寺的奇遇。所以,一个老城若无其事地关了店门,熄了灯,小商店,小饭馆,小地摊——只有路灯两两相对,把夜照进更深处。我们奔跑的脚步停了,而回音咚咚的,前后左右在大街小巷兀自绝望,说,“完了,完了,得饿一晚上了。”
两人饿情万丈地无所谓了,干脆走回郑大算了,女友突然一声尖叫:“担——担——面——”
就在火车站附近一条小巷的深处,一杆路灯下,一个担担面的小摊正收摊。小火炉的炉门未封呢,炉火明亮,比高处的路灯光还亮。年老的摊主弯腰收拾盆盆碗碗,我俩以大恐惧的大喜悦大叫而去:“两——碗——担——担——面——”
我们在小板凳上坐下好一会了,摊主还在笑。一边笑,一边下这一天的最后两碗面,一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两——碗——担——担——面——”
他端给我们的两碗担担面是一种强烈的回应,是对我们饥饿的又完全不是,好像他等待了一整日都无所事事,最后放弃希望时我俩一蹦而出,那两碗担担面,做得空前绝后,回声不息。
从前我从不吃辣。也最深恶吃面了。而这碗担担面将我从此推上了面条之路。越吃越长,水流不断,女友回家乡后不久,俩人就嘀咕出一条出路:离开家乡,去远方。
所以多年之后的每次回乡,我是带着远方面条的气息回来了。
我老妈受不了至极了。
我一回家,老妈总以喂准备卖高价的北京烤鸭那样的架势喂我。恨不得搬台磅秤,让我每顿饭前站一站,每顿饭后站一站,计算我长了几两几钱。喂了几日也不见长肉,她就敲着桌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知不知道,人吃不好饭,那些什么什么都是瞎子吹灯。”
我最让她受不了时,她就直点我的腿:“你看看你那两条狼腿!你看看你那两条狼腿!真让我心里‘煞’一下子。”——意思我太瘦了,她一看我一身鸡皮疙瘩。
而一般在我回家一周多后,她的架势放得就低了,因她那老花眼看我,虽说肉没长几钱,可脸色“有红似白”的了。——我老妈是个语言天才。她生动至极的语言,我学一辈子也学不到手的。
也只有这种时候,我吃得人困马乏时,晚饭她才会高抬贵手,非常得意地说:“吃不动啦——?——那好,晚饭喝面条子——”
那碗担担面之前我之所以深恶吃面,原因就在我老妈。她一个数学老师死脑筋,做饭从无创意。而永永远远的数学公式。几丝葱花,几米姜丝,多一毫毫的什么什么就要死人似的。我家厨房,一辈子永远贴一张老妈手写的营养表,每日摄食胡萝卜多少克,盐多少克,糖多少克——苛责执行。所以,我家饭菜从来小日本之风,清汤寡水,掬之可洗脸呵。
譬如吃面条,我们胶东通常吃打卤面。即面单下,卤单做,两不相混。只吃面时才卤面合一,同入一碗。
我吃这种面就觉得,面不入味,寡淡无趣至极了。
再加上是我老妈手下的打卤面。唉吆——
所以我出国后的汤面,从来大锅烩浓汤,穷人翻身解放一样得把菜呀、菌呀、葱花呀、香料呀一古脑煮沸了,然后下面,再煮沸。那么面入深味,出神入化。
老妈一声令下,我吓得赶紧请缨,由我来下面条。自然按照我的作法,大杂烩的浓汤,再煮面。
老妈一筷子挑了,一声断语:“有韭菜就不用放菠菜,面条要清清爽爽的,你这不明不白的是什么呀。”
我听着一桌老外说肉麻的话给我听时,想到老妈给我的断语而哑然失笑。是呀。我的汤面,相对于我小时候的中国汤面,已是足金足两的西方油画了。
然而,“——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您说是吧?!
那么,最后就说说一桌老外肉麻我,我做了什么呢?
头盘:圆葱熏肉奶油香酥派(Tarte a L’oignon)。这款菜是我定居的法国阿尔萨斯的一道传统地方菜。因其制作繁复而魔力无穷。无需吃入口而入烤箱焙烤时的浓香,就缱绻缠绵,酥香之夜啊。而齿尖一碰撞,某种情况下一定会出一批卖国贼的—–
主菜:红酒煨鸡菌牛肉,佐食意大利土豆面
红酒煨鸡菌牛肉几乎可等同于中国菜肴了。那种耐心,那种绵绵无尽的抚慰和回旋,那种欲罢还休的一生的惦念——这道菜肴,我文火慢慢六小时啊!
而佐食的意大利土豆面(Gnocchi aux pomme de terre),便是爱德蒙的最爱和我的最爱的东西交融了。细细品,却有似于山西某些面条作法吧:
1kg土豆,洗净去皮煮熟,压成土豆泥。
再加入一只鸡蛋,300g面粉,适量盐,胡椒粉,肉桂粉,搅拌均匀,然后搞成面团。
面团再搞成几个长条,或面饼,然后切成无数小面团,用手团搓,使之形状随意。为美观,亦可叉子逐一压上花纹。
水煮后,可热油里翻炒一下。或加芝士粉焙烤了。
永远是永远的土豆面条。
而这次晚宴的甜品嘛,呵呵,就给大家空谷留音一回吧。

网上借来土豆面
网上借来土豆面
我喜欢这迷幻的意大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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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星空之感的意大利面
我喜欢这星空之感的意大利面
多流畅、现代啊意大利面,如同它的时装,家具------
多流畅、现代啊意大利面,如同它的时装,家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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