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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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推理】残秽(完结)

残秽短篇推理小说


残秽,死亡之后残留下的污秽,无法消弭,只会感染。但凡沾染残秽的人,会成为新的宿主,进一步扩大感染,甚至死亡也不能停止扩散,世代轮回,永远也无法摆脱。
“我” 偶然接触到一起发生在某个房间里的灵异事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展开了调查,试图找出灵异的源头。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灵异的范围从房间扩展到整栋大楼,又扩散至整片地区;究其历史,先探寻到三十年前,又追溯到二战前后,最后竟至一百年前的大正时期……“我”仿佛一步一步踩入黑暗的深渊,没有源头,亦没有出口,只有透不过气的恐惧与撕心裂肺的悔恨。

作者:小野不由美

第一卷 一 开端

Ⅰ 开端

    一切都从一封寄到我手中的信开始,那是二〇〇一年底。

    我的职业是作家,撰写小说为生。近来也写一些给成年读者读的小说,不过主要还是以轻小说为主,毕竟我本来就写少女小说起家。好久以前,我在主要客群是中小学生的文库书系写过一系列的恐怖小说。

    文库的作者有义务在作品最后加上「后记」,写一些给读者的话,尽可能唤起读者对作者的亲近感,是非常磨练心智的要求。我会在后记申请读者告诉我一些她们知道的恐怖故事——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不过,那一系列的小说从书店架上消失已久,在此之前,我也趁某个机会请出版社删除没什么作用的「后记」,因此只有很久以前的版本才保留下来。尽管如此,我有时还是会收到回复自己古早请求的读者来信。

    这次的信也是如此。读者在二手书店买到这部系列小说,然后写信告诉我关于她体验到的奇妙状况。

    写信给我的人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我就称她久保小姐好了。

    她在都内的编辑工作室里担任作者,当时刚搬到首都近郊的出租公寓。

    久保小姐说,她觉得屋里有什么东西。

    久保小姐是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搬到新居,到了十二月,她总算整理好套房、习惯新生活,可以心平静气进行带回家的工作。因此,她觉得最早听到声音的时间应该是在那时。

    她回到家开始工作时,通常都是深夜。她在客厅的工作用书桌写稿,坐在电脑前将录音的逐字稿整理成新闻稿,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小小的「唰」。

    声音听起来很干燥,好像是某种东西擦过榻榻米的表面。

    久保小姐回过头,她的背后正对当成寝室的和室,虽然有两扇拉门隔开,但她从没关上门,总是背对入口。

    那是什么声音?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看一遍和室,没看到任何会出声的东西。

    是我多心了吧?她朝向桌子重新坐好,不久又传来同样的声音。

    轻轻地「唰」一声。

    久保小姐最先想到老家过去用扫把扫地的声音。这听起来像扫把轻轻刷过榻榻米,如果不是,就是手掌快速擦过榻榻米。

    但久保小姐一个人住,背后的和室没任何人,当然不可能发出声音。她回头几次,依然找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声音,只能确认的确从和室传来。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久保小姐并没特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室内就是会有各式各样的声音,特别是集合住宅,常有其他住户的声音用意料不到的方式传进耳中。

    然而,从此以后,她一在客厅工作就会听见同样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找不到任何出声的东西,如果一直盯着和室,也不会有声音;可是,只要一背对和室就会传出小小的唰唰声。如果不回头,只是竖起耳朵,就会听见慢慢由右往左、由左往右的声音在同一个位置出现,简直像某种东西在榻榻米上面反复走动。

    「好像有谁在偷偷打扫一样。」久保小姐说。

    声音节奏缓慢,生怕被人听见,给人一种某人正疲惫地用扫把的感觉;而且打扫位置完全没改变,一直停在某个定点。

    在全黑的和室里,不存在的某人正无力挥着扫把!

    脑中浮现这种景象后,久保小姐终于觉得不舒服。

    不可能,一定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

    久保小姐翻递房间,但找不到任何可能是声音来源的东西。为了惯重起见,她从客厅到厨房、洗脸处到浴室、厕所通通找过一次,却还是找不到发出「扫过榻榻米表面的声音」的东西。此外,久保小姐最无法接受的是,盯着看就不会有声响的这件事。

    那该不会是什么异常的声音吧?

    她试着整夜开着和室的灯,这样一来就算在工作,电脑荧幕也会映出后方的和室。她期待自己可以在声音传出时看到什么;但就算这么做,只要盯着荧幕里的和室,背后就不会有任何声响;一听到「唰」的一声,她立刻将视线转向荧幕,但声音马上就会停止。

    好险声音很小,打开音乐就听不见,加上久保小姐认为无关紧要,因此下定决心忽视它,然而,声音刚好都在无声的瞬间渗入其中,反而让她难以忍受,不知不觉竖起耳朵聆听。

    不论听过多少次,听起来都像某人在扫榻榻米;或扫过、抚摸榻榻米的声音;也像有人拖着脚走路或拉着什么东西。如果是有人拖着脚走路,声音间隔未免太长,加上节奏固定,又不太像扫过或抚摸榻榻米,如此反复不断的声音给人更机械的质感。

    ——果然还是像有人正无力地用扫把扫地。

    那大概是某个对人生倦怠、空虚的女人在黑暗的房间打扫着;然而,她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仅仅机械式地动着扫把,思绪早被别的东西占满。

    「一旦出现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我仿佛看见久保小姐的苦笑,「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从用扫把扫地一事得来的联想吧?我总觉得是个对生活疲倦的中年女性驼着背,不停扫着地。」

    那名女性从未更改过扫地的位置,一直在扫同样的地方。

    我不禁觉得她似乎哪里生病了。

    「其实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久保小姐说,「只是我随意乱想,自己吓自己罢了。」

    她虽然这么认为,却无法释怀,因此拍摄了和室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拍到两个小小的光点——这不会就是传闻中的能量球(orb)吧?能量球指的是超自然的能量或是灵魂以光的形象出现。这么说来,和室里果然有些什么吧?

    久保小姐的来信附上列印出来的和室照片。

    和室里放着低矮的床,床头边则摆着用来取代茶几的几个小架子,在上头的阴暗处,浮现出一大一小的白色光点。小的白色光点很清楚,另一个光点则比较大且稀薄。

    从照片的质感来看,应该是在夜晚开了闪光灯所拍摄下来的照片。说起来,这两个光点不是什么怪东西,应该是闪光灯反射了室内的灰尘。

    我认为一般称为能量球的东西大都是尘埃或是水滴——我在回礼的信里顺便这么写。

    我因为个人兴趣而写恐怖小说,但完全没有「灵异体质」。我从没见过幽灵也不具感应能力,因此总对灵魂、灵异现象的存在抱持怀疑。我不是完全否定这些事,但在全面相信前总试着寻找合理的解释。

    我觉得我提出的说法真是毫无梦想,对久保小姐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也无所谓。过一阵子,她用不太在意的口气回信,「什么,原来是这样吗?」她开朗地写,「托您的福,这下不用搬家就解决了。」

    不过怪声依然存在。虽然她逐渐习惯,但有时还是会好奇「那是什么声音?」而陷入些许不安。

    声音听起来会给人左右反复不断的印象,是不是音质一下强一下弱的关系?换气扇就可能因为风力有强弱之分。我顺便写了这些闲聊回信给久保小姐。

    「可是就算换气扇不动,还是有声音。」久保小姐回信,「不过,我还是做了实验。」

    她似乎透过开关房间的换气扇来确认「声音」会不会出现,她毕竟靠写字维生,描写实验过程的文字对我而言是非常有趣的读物。

    之后,只要久保小姐想起来,她就会寄信告诉我「声音」的实验记录。例如,朝着寝室读书,声音会不会出现;关起寝室拉门会不会听见;切断电力保险的话又会怎么样?等等。

    但久保小姐并非一直惦记声音的事,我们的信件(之后改成电子邮件)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恐怖电影的闲聊。只是久保小姐偶尔会突然想起「声音」的事,才拿又做了什么小实验当话题。

    但是,事情出现了变化。

    二〇〇二年的春天,久保小姐寄了一封标题是「这个是?」的邮件给我。

    那天,久保小姐照例在家工作。深夜时分,背后再度传来声音。她想着,「又来了。」也没特别回头继续工作。放任左右擦着榻榻米的声音持续下去。她也留意电脑荧幕是否映出什么,但因为和室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声音往右边唰一声,暂停一会儿,接着往左边唰一声,然后停下。非常规律地重复。久保小姐听了一阵后,突然回过头,同时声音停下来,然而就在声音停下前,她看见某样东西出现在和室的榻榻米上。

    「看起来像一块平整的布……我觉得可能是和服的腰带。」

    和室很暗,只有来自客厅的灯光照亮入口处那带的榻榻米。乍看像布的平整物在榻榻米上磨擦,从明亮的地方一直延伸至黑暗之处。白色的布料上绣以带有银或白的丝线交织成的纤细花纹。

    一直在背后发出声音的,就是那条像腰带的东西吗?如果真是腰带,当然会有系着腰带的人。然而,目前为止都不像是有人带着腰带左右摇晃。久保小姐既没感受到人的气息,也没听见脚步声或衣物的摩擦声。声音听起来更为机械式,而她的脑中所描绘的景象是——

    黑暗之中,垂落下来的腰带正在左右摇晃。

    说不定是我看错了。久保小姐始终非常冷静,但心头很不舒服。她说,自己从此听到声音也绝不回头,很讨厌又不小心看到什么怪东西。她平日也都关上和室的门。封闭和室后,她也觉得打破封印一般进到其中、睡在床上变成一件很讨厌的事。所以,她在之后的邮件中写,「最近都在客厅铺床睡了。」

    久保小姐将和室当储藏室来使用,又将床移到客厅。而且只要关上和室拉门就听不见声音,因此她便如此生活。若朋友来访,就请朋友睡和室,不过没人碰上怪事。

    我读着久保小姐的报告时,心里总有疙瘩,好像在哪里看过垂落下来的某人摇晃着发出声音。这是经常听闻的纵历,但我好像在哪里读过或听过,到底在哪里呢?我试着翻阅各种怪谈实录的书籍,虽然有类似的故事,不过每一则都和印象不太一样。

    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我始终挂念这件事。

    当久保小姐开始将和室当成储藏室来生活时,我正好也考虑搬家一事。

    虽然距离真正搬家还要一、两年,但我决定先好好整理身边的东西。尤其是我有非常大量的书籍和文件,若不慢慢整理,根本不知道新居要准备多大空间摆放这些东西。

    我一随意整理起行李,就被迫面对一大堆纸箱。纸箱中装着像久保小姐一样的读者寄来的怪谈。我不打算丢弃它们,也准备带到新居,不过就这样装在纸箱里也毫无用武之地,更没见天日的一天,因此应当好好整理一番。

    我动手分类起箱中来信,提早为搬家作准备。我从信封中拿出信件和便笺,一一摊开它们再和信封夹在一起,接着为了判断内容,在每一个信封上都做了记号。

    读者寄来了各式各样的「怪谈故事」。

    有自己或周遭亲朋好友碰到的真实体验;也有从朋友的朋友听来、根本是都市传说的故事;或类似「厕所里的花子」,学校七大不可思议的传说报告;也有从电视或广播听来的故事——其中还有自己进行除灵的故事、灵界听来的世界秘密等,这些来信读来就像恐怖小说。

    当我依照记号将信加以分类时,突然发现一件事。在近年的来信中,有一封和久保小姐住址相同的信件。这封信没写公寓名称,接在番地号码后的就是房间号码四〇一。

    虽然久保小姐住在二〇四房,但两户的番地号码一模一样。

    我决定称呼来信者为屋嶋太太。

    屋嶋太太是将近三十岁、拥有一个孩子的妈。她约在半年前搬到现在的公寓,然而,两岁女儿的举止却变得有些怪。她常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半空。屋嶋太太问她在看什么,讲话还有些口齿不清的女儿会回答,「秋千。」

    综合孩子的话——其实只能说是话语的片断——她似乎看见什么东西从半空中垂落下来晃动。屋嶋太太说,她有时会听见「唰」的一声,像某种东西扫过地板,这可能是那东西发出来的。

    这就是我之所以觉得似会相识的原因吗?

    久保小姐和屋嶋太太该不会碰到了相同的东西?

    若是如此,为什么房间号码会不一样?

    屋嶋太太来信的邮戳是一九九九年七月。我在二〇〇二年五月,发了邮件给久保小姐。

    「四〇一号房的住户是不是一位屋嶋太太?」

第一卷 二 本世纪

Ⅱ 本世纪

    1 冈谷公寓二〇四号房

    久保小姐住的公寓有现今流行的国籍不明、难以理解的名字,不过在这个地方就单纯称它冈谷公寓吧。久保小姐透过都内的房仲找到这间公寓。

    她在都内的编辑工作室工作,主要接洽的业务是企业内部刊物或宣传杂志的工作。她会和导演或摄影师一同到实地采访,再将采访内容写成刊物。

    采访的内容以及如何写成文章是导演要考虑的事,而实际和客户协商或取材、采访等也是导演的责任;久保小姐则和导演一起到现场做笔记、将录音内容整理成逐字稿,因此工作时间不固定。她常接到指示后直接前往现场,结束后直接回家,所以很习惯将工作带回家处理。

    久保小姐原本住在离公司很近的都心公寓,不过,习惯工作后就不需非得住在房租高的都心,交通方便的话,远一点也无妨。

    工作室的案子是和企业签约后才会实行,工作量本来就没有多到得在各个现场跑来跑去;随着景气恶化,工作量更有减少的倾向,加上久保小姐的薪水按照工作成果结算,收入也因此减少,她希望降低租屋成本;此外,她也想换个新方向,所以决定搬家。

    她没有强求自己一定要在哪里,仅仅随意在便利商店买了租屋情报杂志就开始挑选有兴趣的套房。她选了一间喜欢的套房且和房仲联络,但已经被租走了——这种事很常见,对方很快推荐了她下两层楼、格局相同的套房。

    保小姐趁着假日看房。

    「下两层楼的套房虽然比较便宜,」久保小姐说,「不过因为隔壁有公寓,采光很差。」

    久保小姐之前住的地方采光也很差,阳光进不来,窗户打开也不通风,只有噪音会传进来。当初回家只是为了睡觉,所以优先考量租金和通勤时间;但现在想要悠闲度日,希望找到可以静心工作的环境。

    「我跟房仲这么提了,对方介绍了几间,其中一间就是现在住的。」

    那栋公寓——冈谷公寓位在首都近郊相当普通的卫星都市。车站前是非常热闹的繁华街道,也有大型商业设施,从车站多走几步就是一大片盖在平坦土地上的中低层住宅。冈谷公寓离车站走路需十五分钟,位在一条大马路旁的宁静住宅区内,是屋龄八年、钢筋水泥的四层楼小型建筑,每层楼有五间套房。

    房仲介绍给久保小姐的是位在公寓二楼的1LDK套房。

    客厅部分只有四坪多,虽然有点小,不过室内有附小吧台的独立厨房,还有三坪大的和室、浴室、洗脸处和厕所。公寓本身朝东,不能说采光特好,而且位在二楼,视野普普通通;但客厅、和室都面朝阳台,白天不需特别开灯;面向公共道路的厨房和洗脸处也都有气窗,通风良好。住宅区周围很多独门独栋的房子,气氛相当安静。尽管离车站有一段距离,但如果搭电车,两站就可以换车到方便的转运站。虽然和原来在情报杂志上看中的租屋不一样,既没自动上锁,地板面积较小,屋龄也多三年,但这里的交通方便,房租也稍便宜。

    久保小姐看屋时,前一个住户刚搬出去,内部还没重新整理。但住户显然住得很小心,几乎没看到损伤,而且建筑物比当初看平面图所想像的样貌来得新颖。

    「届时会有专业的清扫公司来打扫,所以壁纸和拉门纸都会重新贴过,交屋时会跟新屋没两样。」房仲说。

    久保小姐点头,看递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接着若无其事地检查壁橱和鞋柜——她在确认里面有没有符咒一类的东西。

    她不是怀疑这里出现什么异常,也并非感到诡异的气息。真要说理由,「我很喜欢灵异的东西。」久保小姐笑着说明。她就算到饭店,也会确认墙上的挂画后方有没有贴东西,不是因为害怕,不如说她怀抱期待。

    「我不是完全不相信这些事情。」

    久保小姐并非完全否定幽灵的存在或超自然现象。她自己就在祖母去世时有所感应,也在旅行时目击到怪东西。然而,若被问到「你觉得那些东西存在吗?」她却抱持怀疑的态度。祖母去世时的感应可视为偶然;消失在无人大浴场的工作人员也可能是自己看错。

    —那是发生在某个温泉地的事。

    久保小姐在深夜和朋友前往旅馆的大浴场,突然发现走廊前走着一名穿着法被(注1)的男性。走廊很长很宽,也有点暗,加上他们和男性之间有段距离,无法判断对方的身分。不过,对方身上的法被印着旅馆的名字,久保小姐便认为是工作人员。对方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她只是单纯地想,「前面有个人。」

    男人缩着背、走在久保小姐等人的前方,一到大浴场前便转进女汤。他进去的模样实在太理所当然,久保小姐不由得以为大浴场已经关闭,可是旅馆介绍上分明写着大浴场二十四小时使用。她和朋友说起这件事,同时走到女汤前,赫然惊觉浴场果然照常使用。她们看了脱衣处,见不到任何工作人员,不仅如此,大浴场和外面的露天风吕也没任何人影。

    久保小姐的朋友认为那人是幽灵,大大兴奋一番,她也跟着凑了热闹。但事后仔细回想,不禁怀疑那真的是幽灵吗?说不定某处其实有工作人员的暗门,那人只是有事才进女汤,之后从暗门离开。不,说不定一开始根本没人进女汤,她们看错了。

    久保小姐原本就是会这样思考的个性。

    因此就算她在找符咒,也不是真的想找到它;况且如果发现了,当下的感觉一定很糟,她也不会真正发现这类东西,不然就不符自己的预期。

    「我其实很享受满脑子都是『万一真的有,该怎么办?』的紧张感。」久保小姐说,「我其实不怎么相信这些事。」

    不知道幸或不幸,房仲介绍的套房没放符咒,采光明亮、格局也不差,只是客厅略窄,若放进工作用的书桌,餐桌就摆不进去,这也是久保小姐唯一在意之处,但考虑到房租也只能忍耐了;若有其他在意之处,这栋公寓基本上都出租给一般家庭,其他套房可能有小孩。她打算在家工作,小孩太吵会很烦人;若是因此抱怨造成争执,更是烦上加烦。

    所以,她待在房里暂时观察一阵子,虽然听得见窗外传来小孩的声音,但音量没有大到需要在意;正上方的套房也很安静。根据房仲的说法,楼上住户是单身男性,应该不会太吵。

    回想起来,久保小姐不记得房仲特别向她推销过这里,而和其他套房的价格相比,房租也没特别便宜,尽管居住状况有好有坏,不过房租还在可以妥协的行情;依照建筑年分来看,建筑本身维持得很好,公寓入口和公共通路都管理得不错,打扫得十分干净。因此久保小姐还算喜欢这间公寓。

    她在二〇〇一年十月底签下了租约,半个月后搬进去。

    一如房仲所说,里面整理得和新屋差不多。

    听起来,久保小姐用非常冷静的态度选择住处,租屋的过程也没任何不自然或可疑之处。流程非常平凡,和他人没两样。

    「真的搬进去后,我发现比我想像中还好。虽然有小孩,但一点也不吵。况且白天很悠闲,有小孩的声音反而更好,会觉得整体更明亮。」

    公寓的目标租借对象是家庭,因此厨房设备相当充实。久保小姐本来就计划趁搬入新家时过得更像一般人,打算在料理方面大显身手。

    虽然刚搬进去时还是手忙脚乱,但十二月初时,室内都收拾好了,终于可以好好在家里工作。但是,在这样的新生活中,异物悄悄在久保小姐完全想不出契机的状况下入侵了。

    身后的和室,出现了物体擦过榻榻米的声音。

    久保小姐想不起那道声音究竟何时出现。最初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是生活步上轨道的时候,然而,她觉得在此之前也有过「咦?」的感觉,只是没特别留意,就这么算了。然后,某天,她突然在意起来。

    —有时候会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

    回头一看却没任何会发出声音的东西。

    最初,她只是觉得「到底是什么?」但一旦在意起来,声响一出现就马上听得清清楚楚。

    久保小姐戴着耳机打逐字稿,如此一来就不会在意声音;但一拿下耳机写起文章就无法不去在意;心里一有疙瘩,就想找出声音的原因,然而找了又找都找不出来。而且,只要久保小姐待在和室或看着和室时,声音就不会出现。

    明明一回头就会立刻停止的声音,却在她不转头或竖起耳朵时主张自己的存在似地持续不断。

    ——那个声音,实在怪怪的。

    久保小姐当时在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某人正在清扫榻榻米。

    不过,「某人」既然不可能存在,那就是幽灵的声音。没花上多少时间,想像从「打扫榻榻米」变成「打扫榻榻米的中年女性幽灵」。

    久保小姐害怕起自己创造的影象。

    我事后请久保小姐确认和服的样貌,她认为金栏缎子的袋带最接近她看到的款式。

    那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童谣《新娘人偶》(注2)所提到的「金襕缎子的腰带」。但这种腰带主要在喜事时使用。换句话说,是在重要喜庆场合使用的腰带,搭配上晴着(注2),结成二重太鼓(注3)的样式。

    「那种腰带很长吗?」久保小姐这么问我。

    「很长哦。」我回答。

    袋带(注4)通常是四公尺长,我们脱下和服后为了通风会吊起来,腰带也是如此。如果照普通的作法吊起腰带,不致于会拖曳到榻榻米上;若是单纯吊起一端,就可能会拖在榻榻米上;但金栏腰带并不便宜,不太可能这样处置,一般都是用衣架或衣桁(注5)吊起,好让腰带不垂落在地。

    「不是有那种女性拖着解开一半的腰带的图吗?」

    久保小姐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她想像的画面了,其实我也想到同样的画面。

    腰带结成二重太鼓的样式时,会将腰带缠在身体中段,再用带缔将带枕、带扬(注6)固定在身体上。绑在腰带正中间的带子就是带缔,它十分坚固,用数十条丝线编织而成,是以丝线优雅组合成的绳子。

    「所以可以支撑人体的重量喽?」久保小姐问我。

    「我想可以。」我回答。

    但将腰带结成二重太鼓时,光松开带缔,腰带也不会垂落到地面,还须取下带枕和带扬才行。做成太鼓形状的带枕用来支撑腰带,带扬则是为工让腰带鼓起,长得像是手帕的薄绢布。虽然不长,但很柔软,可用来捆绑手脚。

    解下带缔,挂到高处打结,弄出绳圈。接着站到枱子上,解下带枕、带扬,让腰带无力垂落在地上;然后将解下的带扬绑住双脚,如此一来,裙摆就不会散开,是充满古风的作法;最后将头穿过绳圈,踢开枱子。

    腰带摇晃着,擦过榻榻米。

    在黑暗中,穿着晴着的上吊女人身体摇晃着——

    「您是说有人在这间房里自杀吗?」久保小姐说,但我无法肯定。

    如果按照「怪谈」的文法解释,事情就是这样。可是这样一来就无法说明其他套房也发生相同怪谈的理由。

    久保小姐居住的冈谷公寓在每个楼层各有五间出租套房,但一楼由于有公寓入口,因此只有四间套房。各楼层的套房分配方式都一样,建筑物两端的边间是2LDK;夹在其中的三间中,靠近入口的是1LDK,另外两间是2LDK;格局是1LDK的套房面积较小,而少掉的面积用来盖电梯。

    各个套房号码都是楼梯数加房间号码,按照这个规则,整栋公寓的房间号码是从一〇一号房到四〇五号房。

    一楼最里面的边间是一〇一号室,接着是一〇二、一〇三、一〇四号房;最靠近马路的则是公寓入口;二楼从最里面算来是二〇一、二〇二、二〇三、二〇四、二〇五,久保小姐住的是第四间,就是二〇四号房。

    寄信给我的屋嶋太太房间号码是四〇一号房,是四楼最里面的一间。

    收到我的信后,久保小姐看一下公寓入口的信箱,四〇一号房的住户在那时已经是别的住户名了。

    很遗憾,我不记得自己足否回信给屋嶋太太了。就算回信了,我也没发现屋嶋太太的其他信件,看来她之后都没再写信告诉我怪谈的后续。我也不知道屋嶋太太现在的住址。不过若是她搬走不到一年,只要写信到四〇一号房,应该可以转送到她现在的住处——我这么想。

    久保小姐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她为了确认现在的住户何时搬来,特别拜访了四〇一号房。

    那时住在四〇一号房的是西条家。太太是三十五、六岁的家庭主妇,有三个小孩,分圳足五岁、三岁和两岁。

    久保小姐前去拜访他们,并且告诉西条太太,她正在寻找之前住户的下落,不知道西条家何时搬来?她问完后,得知西条家在一九九九年底搬来。

    「我本来想看看状况,看要不要告诉她屋嶋太太的事,问他们家是不是也有什么怪事,不过还是说不出口。」久保小姐说。

    我在一九九九年七月收到屋嶋太太的来信。当时他们搬进去差不多四个月,算起来应该是在那年三月左右搬家,而年底时,住户已经换成西条家。屋嶋家的居住时间至多只有九个月。我不知道西条太太是否听过「擦过榻榻米的声音」,但如果她从未听说过,那还是别知道之前的住户只住了九个月比较好,毕竟这不是听了会高兴的事。

    「九个月真的很短呢。」久保小姐说。

    我问她公寓的租约多长,她回答两年。

    这是当今十分普遍的租约长度。如果租约期更长,万一生活出现不便,住户容易下定决心搬走;如果是两年,就算真出现什么问题,住户也会尽量忍耐到租约更新的时候;再者,考虑到解除租约前须告知房东的事前通知期,房客最多住到一年十个月就要找下一个住处。

    「——是啊,所以我也打算努力住到租约更新为止。」久保小姐说,「毕竟其实也没什么实质上的损害。况且一想到下个住处的押金、搬家费用,中途解约的手续等等杂务,我就觉得自己要再忍耐下去。」

    虽然现在也有一些住处不需要租约更新费。

    但在当时,房东收取契约更新费是理所当然的事。反正都要花钱,要是住到不舒服的住处,当然想搬出去。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思考,这也表示租约更新前的搬家花费是不必要的开销。一想到这也是一笔钱,当然就会犹豫不决。可能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根据日本赁贷住宅管理协会的统计,一年内就搬家的例子不到百分之一,特别是将近七成的一般家庭,会在同一物件住到四年以上。

    「即使如此,屋嶋家还是在租约期间就搬家。难道是寄信给我后,真的发生了什么具体损害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只能说「不知道。」

    另一方面,这件事和屋嶋人太的女儿有关,可能就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才住九个月就搬家吧?」

    从屋嶋太太的信件内容来看,四〇一号房确实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从半空中垂落,有时会发出擦过榻榻米的声音。

    她想像着上吊死者的灵魂、脚尖或衣服的一部分擦过榻榻米发出了声音。如果考虑到久保小姐看到的东西,自然会想像出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上吊了

    她解开的腰带,摩擦着榻榻米。

    —问题是,久保小姐住的是二〇四号房。

    就算二〇四号房过去曾有住户自杀,也无法说明自杀者的灵魂为何出现在四〇一号房,反之亦然。四〇一号房和二〇四号房并非相邻的套房,也不是上下楼层的关系。

    而且,说到底,真的有人自杀吗?

    如果过去有人自杀,房仲业者理应会事先告知。

    考虑到现今也将心理瑕疵列入瑕疵担保责任之中,我们认为房仲业者会事先告知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出租物件的瑕疵担保责任指的是,房间存在隐藏的瑕疵或缺陷时,房东须对房客负起责任。

    例如,一般来说,房客通常无法在看房时就看出屋内管线缺陷,因此房客入住后,房间出现管线缺陷造成的漏水时,可以要求房东负起责任。知悉屋中缺陷的一年内,房客通常可以要求损害赔偿,或要求免费修缮;若因为无法修缮导致居住不适,房客也可以解除租约;法律上,房东具有告知房客自己所知房屋瑕疵的义务,即使房东本身不知道瑕疵的存在也须负起责任。(不过,根据合约内容,也有免除瑕疵担保责任的状况。)

    「瑕疵」也包含「心理上的瑕疵」。一如字面的意思,就是「心理上的创伤」。

    如果房客事先知道屋子过去发生火灾或水灾,附近有垃圾焚化炉、火葬场或宗教团体的设施、黑道帮派的事务所,甚至是神社或坟场用地等,就能够避免签下有疑虑的租约。另外,「瑕疵」也包含发生自杀、杀人事件等的「事故物件」。

    以前,有一件自杀案例是大楼在六年前发生过自杀事件,因此屋主和购买公寓的原屋主解约并且要求赔偿金(横滨地院一九八九年);此外,土地买卖中,也有地上建物在三年前发生火灾,建筑物内出现死者,造成买主心理上瑕疵的案例(东京地院二〇一〇年);还有,有人在建筑物附近的仓库自杀也可视为可能造成「心理上的瑕疵」。因为自杀事件会造成土地和地上建物出现又「令厌恶的历史背景所造成的心理上缺陷」,因此视为瑕疵的一种(东京地院一九九五年)。

    另一方面,过去也何判决(大阪地院一九九九年)认定,虽然发生自杀事件,但如果发生地的建筑物被拆除,事后盖起来的新建物就不能视为有瑕疵;不过,也有一起判例显示,如果建物中发生杀人事件,就算事后拆除还是会被视为有瑕疵(大阪高院二〇〇六年)。毕竟女性杀人事件的凶手非常残暴,民众的厌恶感也更强烈,加上案件受到媒体大张旗鼓的报导,即使建物已经拆除、经过了八年以上的时间,事情依旧烙印在居民的记忆,因此,高院会判这起事件导致居民心理品质不佳、无法居住是合理的。

    根据这些判例,只要建筑物是事故物件,房东通常会告知承租者至少十年内的状况。如果久保小姐的住处过去出现自杀案件,房仲就有告知的义务。

    「房仲什么都没说……通常一定会告诉房客吗?」

    如果进一步思考房仲是否一定会说,就不能一概而论。

    相关判例中,法官会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故」内容、发生时间、发生事故的建筑状态,附近居民是否知情等的条件来进行判断。因此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由业者自身加以判断何种程度的事故才告知承租者,所以如果有业者认为自己没被告就是赢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如果出现自杀者的房间是四〇一号房,房仲就不会告诉我了吧?」

    ——就是这样。

    我只能这么回答。

    2 冈谷公寓

    出现自杀者的套房,如果不是久保小姐的二〇四号房而是四〇一号房,房仲应该会告知屋嶋太太,但根据我读到的信件,没有任何只字片语提到类似的事。那么,现在的住户——西条家又是如何呢?

    不过,这不是可以单刀直入问当事者的问题。

    因此,久保小姐转而询问其他对象,她选择请教替她仲介住处的不动产业者,自己住的套房——或是公寓,是否曾经有住户自杀?但负责久保小姐的业务回答:「没有」。

    「您现在居住的地方没发生过自杀案件,也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案件或死亡事故。我们现在处理这类物件时,都须事先告知承租者相关讯息。本来按照规定,我不能回答您关于公寓里其他套房的问题,不过幸好公寓从兴建好至今,不论哪间套房都不会有自杀、意外或死亡事件,请您放心。」

    对方看起来不像说谎,但也未必真是如此。

    为了惯重起见,久保小姐前往图书馆调查以前的报纸,不过没找到类似的报导。最伙的方法是直接询问房东,可是冈谷公寓的所有人完全不插手公寓事务,因此对方的身分并非传统定义下的「房东」,只是公寓所有人。而且,那个人住得很远,公寓的经营和管理全委托管理公司,所以无法期待从对方那边获知住户的讯息。

    这么一来,只能问公寓附近的居民了,但冈谷公寓的住户不会参加当地的町内会,单身的久保小姐也没和这一带的居民自治组织往来。她踌躇着不知道还能问谁时,想到自己有时会和四〇一号房的西条太太碰到面。

    天气好时,西条太太偶尔会让小孩在公寓前面玩耍。

    公寓附设有住户的专用停车场,而停车场前方有一条道路,和面向公寓入口的走廊连成一体,成了还算宽广的空间,那里是附近一群年轻妈妈的集会场所。她们常坐在树丛边缘,看顾着在面前玩耍的孩子。

    久保小姐是上班族,很少在小孩玩耍的时间出入,不过她一周会碰到西条太太一次。如果没急事,两人会站着聊天。她们的年龄相差无几。

    因为工作性质,久保小姐并不怕生;西条太太也很开朗,有时会放任小孩在一旁玩耍,自己则和久保小姐聊起天;久保小姐也曾经加入妈妈们的谈话。

    有天,西条太太主动问她,「你找到之前的住户了吗?」

    「没有,」久保小姐回答,毕竟很难追查特定对象的行踪。

    她这么一说,另一个年轻妈妈就问,「你们在说屋嶋太太吗?」

    那是叫「益子太太」的年轻妈妈,她住在屋龄很大的独栋住宅,和冈谷公寓隔着马路遥望。家里住着丈夫、公婆和刚满四岁的儿子。

    「他们住不到一年就急急搬走了。」益子太太看向西条太太,「所以我才说那房间住不久啊。」

    久保小姐很惊讶。原来传闻说四〇一号房住不久,而西条太太还知道这件事。

    「屋嶋太太先前的住户也住不到半年,我记得更久以前也换了三、四任住户。」

    虽然益子太太这么说,但西条太太笑着:

    「不过,我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耶。」

    自从她从益子太太那边听说「住不久的房间」,一直期待家里会出现什么东西,甚至一度半开玩笑地想,只要出现什么,她就立刻跟房仲杀价来降低租金;遗憾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但益子太太又说:

    「不光是四〇一号房,这栋公寓还有其他住不久的房间。」

    久保小姐心中一惊,益子太太说的「住不久的房间」,似乎是指她隔壁的二〇三号房。

    益子太太不是公寓住户,所以无法十分笃定,但那间套房在她的印象中常有人搬进搬出。另一位边见太太也同意益子太太,她和五岁及四岁的孩子住在冈谷公寓的四〇三号房。

    边见家在公寓住了三年以上,这段期间,少说有五户人家住过二〇三号房,最短甚至仅有三个月。

    「他们搬来时会来打招呼,但实在换得太快,我根本记不起来。」

    久保小姐想起——二〇三号房在今年春天才换了一名新房客。她记得当初搬进来到隔壁打招呼时,对方说,「我们也刚搬进来。」这是她唯一一次见到隔壁住户。是一对双薪夫妻,两人经常不在家。久保小姐的工作时间已经很不固定,对方也是如此,她有时会在意外的时间点见到隔壁还亮着灯。

    「之前的住户何时搬进去呢?」久保小姐问。边见太太回答:

    「记得是在九月底、十月初左右的时候,大概住了半年。」

    「是吗?」

    久保小姐很惊讶,原来对方在自己搬进来时也是这里的住户;不过,对方在搬家热潮期的三月份离开,她因此没留意到这件事。

    「其他住户也差不多都这样,」边见太太说,「住半年左右的住户其实是住最久的。」

    久保小姐也问,「那二〇四号房的状况是怎么样?」边见太太回答得不太肯定。根据她的说法,久保小姐入住前的住户是一名单身年轻男性,半年左右就搬走;更之前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在边见家搬来前就住在这里,最少也住了将近三年。

    「我遇上的状况恰巧是,前面的人没住多久就搬走,更前面的人则住了好几年,所以没有那间套房的住户变动得很快的印象。」

    加上这栋公寓不是用来贩售,而是租赁。当然有人因为个人原因早早搬家。说起来,人们都是考量到迟早因为工作等因素搬家,才选择租房子。

    「搬出去的人没说什么吗?」

    久保小姐一问,三人都露出困惑的神情。

    那些人各自有搬出去的理由,但无法确认理由是不是真的。不过的确没听说过他们搬出去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这里不会发生过任何案件或是意外,遑论是自杀。益子太太在六年前嫁过来,她从未听说公寓内、甚至这一带发生自杀、案件或是意外。

    住户的居住期很短,其实也不怎么奇怪;然而真正让久保小姐讶异的是,冈谷公寓发生这种状况的套房似乎只有四〇一号房和二〇三号房。而且,如今住在四〇一号房的西条太太没碰过任何怪事,她搬来两年多,住得很自在;在四〇三号房住了三年以上的边见太太也是如此。

    「应该只是刚好都是这些人碰上吧。」边见太太说完一笑,「毕竟就是会有这种事。」

    冈谷公寓旁边存在一块并排着数栋狭窄住宅、如同小社区的区域,经常有人搬进搬出。那里不是租赁住宅,都是自购的房子。不过其中有一间是屋主用来出租的,房客都住不久,同样留不住人。

    「这不是玩笑话,但该不会这带本来就这样吧?」益子太太也搭腔,「这里本来就留不住人,大家都住不久。」

    她不是怪力乱神的意思,而是这一带的住户本来就变换得非常频繁。如果因为结婚或生小孩而换房子,这里是不错的地点;但如果要住一辈子又不够好。益子太太嫁到丈夫老家,所以只能一直住在这里;西条太太和边见太太都想着,总有一天要在别的地方买房子。

    这里原本就是居民流动率高的土地。

    这时,久保小姐依然无法说出自己在房间听到怪声,或是屋嶋太太提到的怪事。

    「她们都说这些套房住不久,我对此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想像,不过要说本来就是居民流动率高的土地,的确也是如此……」

    久保小姐以前住的公寓,住户也变动得很频繁。那是一栋几乎不和邻居交流的单身公寓,哪间套房换房客,她也搞不清楚;不过,她记得有一间套房恰好都是居住时间很短的房客。

    「我之前的公寓租约也只有一年……」

    包括久保小姐自己,本来就没人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过去没人自杀,就没出现幽灵的理由了。这样一来,我们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一般人应该会认为是久保小姐多心了,要不就是其实是幻听或幻觉。不过,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有待商榷,毕竟久保小姐和屋嶋太太并非听见根本不存在的声音,她们确实都听到了某种声音,不足吗?

    然而,这不是什么异常的状况,那道声音仅仅是从公寓或住家附近就能够听见的日常嘈杂,因此两人才会听见相同内容,不过其他住户就没特别留意。换句话说,久保小姐和屋嶋太太不约而同住偶然时刻听见那道声音,出现类似联想。

    久保小姐会日睹「像足腰带的东西」也是同样状况。

    久保小姐的客厅很明亮,背后的和室很昏暗,加上和室拉门是打开的,光线在和室的榻榻米上映出四角形的带状图案,而她猛然一回头,就把那道光当成腰带,至于细致的花纹可能是榻榻米的表面。久保小姐在片刻陷入「像腰带的东西」的错觉,但立刻意识到那其实是榻榻米,幻像就瞬间消失了。

    我认为那是所谓的「虚妄」。

    「虚妄」是佛教用语,它的概念相对于「真实」,代表异于真实、受到迷惑引发的现象;「虚妄见」是误把不是真的当成真的;「虚妄体相」则是被烦恼或先入为主的成见蒙蔽,把本来不存在的事物误以为真的状态——也就是说,将「虚」当成「实」、「妄」当成「真」。

    追根究柢,是当事者已经抱持先入为主的成见。

    久保小姐和屋嶋太太本来就是读了我写的恐怖小说系列才写信给我。如同久保小姐喜欢怪谈实录,常看恐怖电影,两人搬家时,或许都想过接下来的新家可能存在「什么」;她们可能不仅想像,多少还做了心理准备。例如,久保小姐会寻找符咒,正是这种心态的佐证。

    ——虽然害怕,却也有所期待。

    如果不是这种心态,她们应该不会读恐怖小说。

    正因如此,只要是她们不熟悉的声音,就算再稀松平常不过,两人还是会敏感地听见并往怪谈路线解释,成为「看不见的某物发出的声音」。

    该不会有什么吧?起了念头,就容易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象往怪谈诠释。

    五感本来就只能被动接受存在的事物,而下「听起来像是……的声音」、「像是……的东西」判断的是大脑;而大脑,非常容易犯下严重的错误。

    「原来如此,」久保小姐苦笑,「说的也是。」

    我想,「怪谈」或许就是从这类错觉中产生。

    可以在当下感到「恐怖」这种情绪,大概只有拥有阴阳眼这种才华的人才办得到,要是从各方面追求合理的说明,恐怕穷极一生也不会碰上目睹幽灵的机会——老实说,有人见我如此积极地对各种现象寻找合理的说明,便说,「若总这样想,你是绝对看不到幽灵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算我真的看见幽灵,一定也会找出各种歪理来证明自己根本没看见。

    「可以这样冷静思考也不错啊。」久保小姐安慰我。

    「是吗?」我回答。

    虽然久保小姐说,「我看错了。」但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上吊女人」的想像,最后还是关上和室的门。

    她明白是「虚妄」在作祟,恐惧也无法消失,这样不如一开始就承认「害怕」比较好,反正结果也不会有改变;不过可能只有「有阴阳眼」的人可以老实承认「害怕」,毕竟看到就是看到,反而可以坦白自己的感受。

    我这么一说,久保小姐便笑着说,「或许真的就是这样。」

    我也跟着笑了——然后暂时忘了这件事。

    3 前任房客

    这年春天,我因为私事非常繁忙。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出租公寓,忽然起心动念认为自己应该买房。我已结婚,丈夫也是同业,我们都是不独自关起门来就无法工作的个性,因此虽是双人家庭,但在公寓租相邻的套房各自生活,可是实在很花钱也没效率,加上我们本来就希望有专属的房子。不过买哪里始终没定论。

    然而,我现在觉得一辈子住京都也不错。当时的房东相当亲切,公寓也住得很自在,不知不觉就住上很长一段时间。思虑良久,我认为应该要买房了,并在年初下了决定。此后,我忙着看可以买下来盖房子的地点,六月时,终于找到合意的土地,接下来购买土地的各种手续、新居的设计,各式各样繁重的杂事通通找上门。

    那年,我就这样被写作以外的杂务缠身,时间匆匆忙忙过去了。我甚至忙到和久保小姐悠哉聊恐怖电影的余裕都没有,眼见秋天来临,树叶转红之际,很久没联络的久保小姐来了电话。

    「这是有点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可以说吗?」

    久保小姐的口吻有些晦暗。我一听,才知道她从春天以来依旧在调查冈谷公寓,且透过认识的人或常去的店家收集情报。

    「我原本在想不要再在意下去,忘记这一切,可是还是很在意声音……」

    久保小姐的房间还是持续传出「擦过榻榻米的声音」。她关起和室的门,一开始确实听不见声音了,但这阵子又听到别的声音。

    又沉又硬的「碰」一声。听起来像某种东西倒下。

    久保小姐一直将那抹声音想像成踏脚台之类的东西倒下来,但当这种想像重叠上摇晃在黑暗中的腰带,她始终无法抹去有人正在上吊。

    「我告诉自己,这足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声音,是楼上或隔壁的人在移动家具而已。」

    每当听见「碰」的一声,她就忍不住竖起耳朵,然后和室拉门的另一边就隐约传来榻榻米磨擦的声音——或者,她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可是久保小姐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尤其她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碰」一声陷入「就是现在」的紧张感,因此坐立难安。

    没人在冈谷公寓自杀过——这确定了,可是就算知道,她还是想一探究竟早早搬出公寓的人是基于什么原因离开?如果找到足以说服自己的内幕,不论是「擦过榻榻米的声音」或是别的,她都能当成「虚妄」。

    决定后,她开始寻找过去的住户,但原则上房仲不会告诉她这些事。

    西条太太、边见太太和益子太太所在的妈妈团体也不知道旧房客的新住址,但她们在常去的店家碰过搬走的住户,因此答应久保小姐,如果再碰到这些人就会询问联络方法;另外,住在四〇三号房的边见先生,在公寓附近看过几次原来住在二〇四号房的男性,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久保小姐。

    久保小姐搬来前,二〇四号房的住户在家电量贩店工作,边见先生因为工作常出入其中。

    边见先生初次和对方见面时,那人还住在冈谷公寓。他是在倒垃圾时碰到那名男性,发现是熟悉的脸孔,因此出声招呼。虽然男性之后搬出去,不过边见先生至今为止还是在相同店家碰到对方两、三次。

    听闻后,久保小姐前往离自己家两站的量贩店,但对方离职了。不过她试着透过他的同事来询问对方的新家。

    「他去年去世了——听说是上吊。」

    姑且称二〇四号房的房客为梶川亮先生,他二十七岁,单身,在附近的家电量贩店当店员,周围的人都说他商品知识十分丰富,个性认真诚实。

    他的身体在前年——二〇〇一年起逐渐变差,也常请假,然后在久保小姐入住前一个月搬出去;没多久就辞掉工作,把自己关在新的住处,最后在住处中自杀。

    「他在十二月初去世……是偶然吧,不过那正好就是我注意到房间里出现怪声的时候。」

    虽然久保小姐这么说,不过经过深思熟虑,我发现时间有微妙差距。

    梶川先生去世前,久保小姐很可能就已经听到「擦过榻榻米的声音」——不过,先暂时搁下这件事。梶川先生搬到冈谷公寓是在二〇〇一年的四月,然后在同一年的九月初搬走。因此,久保小姐看房子时,室内理所当然很干净,毕竟梶川先生从头到尾只住五个月。

    梶川先生的同事告诉久保小姐,梶川先生从搬到冈谷公寓一个月的黄金周开始,似乎有什么烦恼,总一脸不开心,常在空闲时刻发呆。夏天起,他经常没来公司,也愈来愈常在工作上犯错,如果周遭的人提醒,他就迟到或早退,甚至旷职。交情比较好的同事试着关心梶川先生,他却不回答问题。梶川先生似乎本来就是不太谈论私生活的人。

    上司终于看不下去,责备他旷职一事,到了九月,梶川先生将辞职信寄到店里,片面辞去工作。上司和同事为了慰留前去拜访,却不得其门而入。此外,申请失业给付须备有离职证明等的文件,在本人的要求之下,店方将那些文件邮寄给他。因此在梶川先生离职后,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梶川先生搬出冈谷公寓后,转而住进量贩店附近的公寓。因为太常迟到和请假,他说不定想借着搬到离职场较近的地方好重建生活,但不久就离职,他应该试过找新工作,可是似乎没找到。

    身为公寓房东的伊藤太太说:

    「其实我根本没看过他出门。」

    伊藤太太一个人管理出租公寓。

    她就住在公寓隔壁。住户不在时,她会帮忙收取快递,也会打扫公用区域、探望独居的高龄房客;如果身体不舒服,她还会送吃的。伊藤太太是过去古老美好时代的「房东太太」,可是经常出入公寓的她却几乎没见过梶川先生。

    「我只在他和房仲来看房子时和他说到话。他搬进来时也有打招呼,但真的只是打招呼。我跟他说,有不清楚的地方随时问我,有困难也可以跟我商量。」

    然而,梶川先生搬来后,伊藤太太从没跟他说过话。

    「反而是看房子的时候说了最多话——聊的内容没什么了不起,大概就是你哪里人?爸妈还好吗?是做什么的?之类的。」

    伊藤太太对梶川先生的印象是认真、但很神经质的人——这和他在职场的评价有些不同,同事对他的印象是「认真」。尽管他的工作态度在身体出问题后大为转变,不过他过去从不迟到或请假,也很热中工作;就算后来常请假,大家也不觉得他不认真或散漫,反而认为他应该出了事。但是,没人说过他「神经质」。比起来,大家的形容都是虽然有些口拙,但个性不拘小节又有包容力、擅长应对客人的抱怨、对同事的错误很宽容,也很热心倾听同事的抱怨或烦恼。

    「是吗?那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印象呢?」伊藤太太歪歪头,接着说:

    「可能是他很在意其他房客的事情。」

    梶川先生似乎因为早上起不来才搬到职场附近,还问伊藤太太:

    「『这栋公寓有小孩吗?』他这样问我,『有没有婴儿?』听到我说有小学生,但没有太小的小孩,他就安心下来。我想他在之前的住处可能因为婴儿会半夜哭泣,吵得不得安宁吧?我跟他说,这里没有会半夜哭泣的小孩,也没半夜吵闹的房客。他就说,那太好了。」

    公寓是轻量钢骨建造的两层建筑物,同一块建地上有两栋。梶川先生住的那栋在去年改建过,隔音功能提升很多。

    「改建的时候,我们把榻榻米换成木头地板。不过木头地板比较容易发出声音。现在很多人都对住家附近的声音很神经质,所以我们特别注意隔音。他一听到我这么说就很热心地频频点头,我就想他可能对声音很敏感。」

    此外,梶川先生非常在意前任房客的事。

    房仲业者介绍这栋公寓时,说是全新的物件,但事实上是盖好一段时间的公寓,也有改建前就住在里面的房客。因此,当梶川先生听伊藤太太提到这里也有住很久的房客时,就用稍微强硬的口吻质问,「不是全新盖好的吗?」伊藤太太向他说明这栋建筑经过改建,他还是问了好几次是否真的没有前任房客。

    「我以为他是那种只要有小瑕疵就会不满的人,所以觉得他很神经质。」

    「是吗?」久保小姐这样附和,想着别的事——梶川先生该不会是在冈谷公寓中遇到什么怪事吧?因此才怀疑自己住的地方有「什么」,拘泥于寻找不会发生过「什么」的全新建筑。

    然而,他也成为了「什么」。

    梶川先生在十二月于房间上吊自杀,是伊藤太太发现他的。

    「您一定很惊讶吧。」久保说。

    「那当然。」伊藤太太点点头,却露出很复杂的神情,「其实我已经有预感……或者该说我梦到了。」

    久保小姐催促她往下说,伊藤太太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我先生说那是梦,我也这么觉得。」

    伊藤太太这么说后,告诉久保小姐她梦到了什么。

    发现梶川先生遗体的前晚,伊藤太太在半夜醒来。

    可能是年纪大了,常因为想上厕所而在半夜醒来,不过这次不是想上厕所。

    她不明所以地醒来,夜色的浓度和周遭的声音立刻让她知道现在是深夜——或是接近黎明——所以她打算重新入睡,她将棉被拉到胸口,闭上眼睛时。

    她听到了坚硬的「叩」一声。

    她惊讶地睁开眼,听起来很客气的敲击声持续着。伊藤太太将视线转向声音的方向。她的床边有一道高及腰部的窗户,因为窗帘拉上,看不见外面的动静,但听起来像有人很客气地敲着窗户玻璃。

    「是谁啊?」

    伊藤太太相当讶异地从棉被中问。

    「我是梶川。」传来了小声的回答。

    伊藤太太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该不会梶川先生出了什么事吧?以前也有房客突然半夜来访,多半是小孩或老人生了急病。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伊藤太太一边搭话地走近窗户,窗帘的另一边可以听到,「对不起。」。

    「没事、没事,怎么了?」

    她拉开窗户一看,窗外没有任何人影。

    伊藤家临接着公寓,窗户对面是公寓的停车场,不过中间隔着一公尺宽的通道。为了防止外人直接看到室内,所以种有篱笆。篱笆的另一边没办法碰到窗户,篱笆的这一边也没空间躲人。加上天气很冷,她没开窗,而是将脸凑近窗户左右张望。然而,狭小的通道上没有任何人——

    正当伊藤太太觉得奇怪时,她睁开双眼了。

    什么,原来是梦啊。

    伊藤太太这么想时,枕边和梦境中的情境一样传来叩叩地敲玻璃的声音。那声音也和梦境相同,像在害怕什么似地很客气。

    原来敲窗户的声音不是梦啊,所以才做了相关的梦,伊藤太太心想。

    她起身问道:

    「请问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我是梶川,」窗外传来微弱的回答。伊藤太太稍微拉开窗帘往外看。

    她明明觉得外面没有任何人,却见到梶川先生站在窗外的通道上。透过街灯的光线,她看到他黯淡的神情。

    「怎么了?」

    伊藤太太拉开窗帘好看着梶川先生说话。后者小声说,「对不起。」伊藤太太等梶川先生开口说明来访的原因,但他只是稍稍低下头沉默不语。当她打开窗户锁时,他还是小声说,「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有急事吗?l

    伊藤太太打开窗户,结果梶川先生又是小声道歉,并且低下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伊藤太太看向玄关的方向,「到玄关去……」她说到一半,视线转回窗户外面时,梶川先生消失了。她惊讶地左右张望,被路灯照亮的通道非常冷清,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这条通道铺了防范小偷的砂砾,如果突然走动,一定会有脚步声。伊藤太太为了惯重起见,甚至探出身子察看四周,但只有覆盖了一层霜雪的砂砾发出钝重的光芒。

    怎么会?

    伊藤太太哑然时又睁开双眼。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之际,又听到很客气的叩叩声。好恐怖,她害怕地看向枕边,才发现声音的出处不是窗户。伊藤太太直起上半身倾听,声音从右边拉门传来,拉门的另一边就是玄关。

    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往枕边的闹钟一看,差不多四点。伊藤太太确认时间后从棉被采出身子打开拉门。玄关一片漆黑,玻璃门的另一边有人影。透过装饰着木头格子的玻璃,隐约可见伫立在玄关外的男人身影沐浴在路灯的灰暗光线中。

    「是谁啊?」伊藤太太相信自己知道来者何人,不过她还是问了。

    玻璃门另一边的人影轻轻低下头。

    「我是梶川。」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虽然这么问,但伊藤太太没离开棉被。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离开。

    「对不起,」梶川先生小声说。

    模糊人影的双手垂在腿边,低下头,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即使伊藤太太这么问,梶川先生还是没有其他回应,只是一直说,「对不起。」

    「如果不急,能不能明天再说?」伊藤太太说完后,「对不起。」梶川先生低着头这么说,「真的很抱歉。」他行礼后低着头离开玄关。

    ——这是怎么回事?

    伊藤太太怀着很不舒服的感受关上门。她惊讶地想着梶川先生的事和重复的梦境,再度躺下,正将棉被拉到胸口时,枕头旁的窗户又传来声音。

    「我很抱歉。」

    她惊讶地将视线转向窗户。窗帘是拉上的,外面传来踩在砂石路上远去的脚步声。

    伊藤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入睡,那天早上却比平常更早醒来,不过她不打算睡回笼觉,心上挂念着梶川先生。她迅速换好衣服。

    睡在隔壁的伊藤先生醒来问她,「怎么了?」听完妻子叙述黎明时分的事,他笑着说,「你在做梦吧。」伊藤先生向来浅眠,但他完全没听到声音。不提梶川先生的敲门声,如果他听到睡住隔壁的伊藤太太和玄关的人对话,一定会醒过来。

    说的也是,伊藤太太想,全都是梦吧?但她还是非常在意地即刻前往公寓。

    因为季节的关系,刚亮的天空还残留着苍白的黎明色彩。她穿过停车场走向公寓,一眼就看见梶川先生的门口贴着一张纸。

    瞬间,伊藤太太有了预感。她小跑步靠近一看,纸上写着:「给您添麻烦了。」果然,伊藤太太这么想,手伸向门把,门没上锁。

    她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那是某种预感吗?我一开门就看见梶川先生了。」

    伊藤太太叹口气:

    「他似乎在半夜一点或两点去世。会觉得梶川先生来过,果然只是我的梦吧?可是……」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贴着老家住址的纸箱也妥善收好要寄回家的东西。梶川先生还留下一封信,有张纸写着请处理掉其他行李,同时还附上寄送东西的邮资,不过他没留下遗书。或许是害怕弄脏房间,身体下面还铺着塑胶布。

    「那个不断道歉的声音就好像是真的,实在是……唉。」

    「根据梶川先生家人的说法,他的存款似乎见底了。」久保小姐说。

    确定的是,他连隔月的房租和水电费都付不出来。

    「房东太太很心痛,她说房租可以跟她商量的……真难过。」

    这件事的确只能说很难过,梶川先生细腻的性格可从一心一意不想替别人造成困扰的行为中窥见一二。实在很悲伤。

    「他去世的时间跟我房间出现怪声的时间差不多,简直就像梶川先生回到原来的房间。」

    冈谷公寓的二〇四号房。

    在和室摇晃的人,真的是他吗?

    ——应该不是。

    如果久保小姐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在和室摇晃的是穿和服的女性,不是梶川先生。而且梶川先生用双层床上吊,不是典型的上吊方式,不会在虚空中摇晃。时间也有差距。久保小姐是在十二月意识到「擦过榻榻米的声音」,但她觉得在那之前就听到声音了。

    「……还是说那是某种预言呢?」久保小姐说。

    不过,若是要把事情讲得更像怪谈,也可说是穿着和服的女性呼唤了梶川先生。

    怪谈常会出现「作祟」、「附身」、「呼唤」、「召唤」的说法,没人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意思。不过,住祉出现自杀者幽灵的房间的人,最后也走上自杀一途,的确是怪谈的一种。有人自杀过的厨间,会持续发生自杀事件;或是本人并没有那个打算,却不知不觉自杀了,而那个房间过去就出现过自杀的人——

    这恐怕是基于「不停有人自杀」的现实状况产生出来的说法。

    确实是有在同个地方不断出现自杀者的说法。然而,这是基于想要自杀的人选择过去发生过相同事件的地方自杀,造成「自杀胜地」的现象;另外,也有模仿自杀的情况,例如有人从新干线跳车自杀,就会再有人采用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自杀者会呼唤自杀者。因此,有些国家在报导自杀事件时,会采取不详加描述地点或方法的方针,据说这对抑制自杀有一定效果。

    然而,梶川先生的状况不符合这些例子。

    冈谷公寓过去并未出现自杀者,不可能是模仿自杀。相较起来,不如说他的状况是典型的怪谈故事。

    发出怪声的房间中,似乎出现过自杀者;以前的房客更是住了五个月就搬走,后来还走上自杀一途——完完全全是一般的怪谈类型。

    梶川先生自杀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不想用怪谈解释,也很担心久保小姐。

    梶川先生在呼唤久保小姐——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人们常说这种事就是「不吉利」,如此一来,久保小姐的住处是不是就变成「不吉利」的地方?毕竟和自杀扯上关系。

    我几次想劝久保小姐搬家,可是她似乎没这个打算,我也说不出口。若是奉人说

    「想搬走」,我当然可以说「这样比较好。」但如果是我说「是不是搬家比较好?」她就会觉得不舒服。

    我不相信幽灵或作祟,却很在意「不吉利」这种说法。

    无法合理说明的「什么」连结了两种现象——确实会有这种事。这种事通常没办法说明,只能用感觉来了解;而且不只我这么想,我身边也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合理主义者,却常听到他们说「顺」、「不顺」、「有缘」、「无缘」这些字眼。

    我丈夫是态度比我更强硬的「完全否定灵异现象者」,可是只要和麻将有关就会一脸认真地说出「运气」、「手气」之类的不合理字眼。

    找盖新房的土地时,我们也碰上相同状况。我们看了很多地方,想着「就这里吧。」准备妥协了,可是事情在进展到买下土地的阶段就变得不顺利。

    细节谈不拢、交涉停滞时,突然出现竞争者,我们只得被逼着下决定,却在紧要关头无法完成交易;我们之后买下的土地是一见钟情看上的,所有事情都非常顺利,虽然事前调查土地、思索要不要购买时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但意外地没出现任何竞争者,也没找到让我们移情别恋的土地,更没节外生枝的状况,非常顺利就签了约。

    「我们跟这块地有缘吧。」

    我跟丈夫用如此态度看待这件事,我们明明都是合理主义者,却同意用「有缘」这个结论,十分奇怪。

    真的有什么无法合理说明的「什么」在连结现象与现象吗?还是说人类就是拥有本能的宗教情怀,最终可以看见不存在的「什么」?——到底是哪一种?我还在思考时,久保小姐再次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非常狼狈。

    「二〇三号房现在没人住了。」

    久保小姐出门上班时发现隔壁二〇三号房的房门门缝垂着一张电力公司的文件,那是住户用电前向电力公司提出的申请书。也就是说,房间的主人搬走,不再用电了,因此她才慌张打给我。

    隔壁的二〇三号房在这年三月换过房客,久保小姐不清楚对方的身份。那位房客来和她打过招呼,但她刚好外出,于是对方在门把上挂了一个装着饼干和纸条的纸袋,她从未看过对方,也不清楚对方的家庭状况。然后,那人就在从未和她见面、连脸都记不得的情况下搬走了。

    这次的居住期间也是六个月。

    「很抱歉突然打给您。我实在太惊讶了。我接下来要去上班,回来再和您联络。」

    久保小姐挂断电话。当天晚上,她再次打了电话。

    久保小姐下班后拜访四〇三号房的边见太太。根据边见太太的说法,隔壁房客在久保小姐上班时搬走。边见太太也看见停在公寓前的搬家公司卡车。不过,她只看见卡车,没看见从房间出来的人,所以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搬走。边见太太后来发现是二〇三号房搬走,原因和久保小姐一样,她拿报纸时看见了电力公司的通知。

    「我也有点不舒服了。」边见太太说,「虽然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留意,不过一直这样,实在令人有点——」

    边见太太本人还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久保小姐也没告诉她关于自己住家和梶川先生的事,但谈了很多次「住不久的房间」。边见太太似乎强烈在意起这件事。那天白日,边见太太和西条太太见面时也谈到相同的话题。久保小姐也是。

    「我是不是还是搬家比较好呢?」

    久保小姐一说,我就回答,「这样或许比较好。」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不吉利的房间」,可是一直在意「该不会有什么吧?」,实在难以安稳度日,也对精神卫生不好。

    不过,久保小姐有无法立刻搬家的理由。自己搬来还不到一年,如果再次搬家,不仅经济上不允许,心里也不愉快。

    「我会试着多调查一些这里的事。如果真有什么怪事,我会认真考虑搬家。」

    久保小姐决定延后下判断的时间。然而,调查也有极限,找到前任房客、弄清实情一事比想像中更困难。

    「如果找征信社,调查起来说不定会不一样。」

    与其说不想做,不如说久保小姐不想做到这种地步。

    「而且,怪的或许不是这间房间,而是整栋公寓都很怪,只是怪事刚好出现在我的住处和隔壁。」

    我想,这个可能性很高。

    同一栋公寓的二〇四号房和四〇一号房的住户,各自寄信告诉我同样的怪事,此外,虽不知道详情,但二〇三号房的房客就是住不久;四〇一号房过去也被说「住不久」,可是现在的房客却毫无问题地生活着;然后,二〇四号房的前任房客梶川先生自杀了。

    梶川先生的自杀或许是偶然,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我自己也不想将之视为偶然。房东伊藤太太的梦充分表现出梶川先生的个性。他因为太在意自己死后会替他人造成困扰,特地前来道歉,我不愿意放弃这个带有私人情感的想法。如果可以用超自然的方式传达抱歉的心情,那梶川先生走上自杀这条路也并非偶然吧?

    我不想用「偶然」这种没有重量的词语解释整件事。

    若以私人情感来考虑梶川先生到自杀为止的一连串现象,我不禁认为二〇四号房果然还是有什么。不过,梶川先生之前的房客在其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要嘛是没任何怪事,不然就是尽管有怪事,却是不足以引起注意的类型。我觉得问题不在哪间房间,而是不知道真面目为何的「异常」存在公寓本身中,仅仅根据时间、地点,随机在某间房间出现又消失。

    我这么一说,久保小姐也表示同意。

    「但是,这栋公寓并未发生过任何自杀事件,如果真有什么,应该是在公寓盖好之前吧?」

    确实应该这样考虑。

    这里在冈谷公寓兴建前,柯什么?

    ——更根本的问题是,这里在出现公寓前,发生过什么?

第一卷 三 上世纪

Ⅲ 上世纪

    1 公寓之前

    透过旧的住宅地图,可以很快知道在冈谷公寓兴建前这里有什么。

    根据一九九一年的住宅地图,公寓原本的所在地是停车场,两者的动工年份相同,停车场和冈谷公寓的建地也完全一致,因此绝对可以肯定这件事。换句话说,停车场成了公寓。

    从这个时间点回溯,公寓在一九八九年版的地图上几乎一片空白。上头没有任何表示建筑物形状的房子标志或户名标记,因此应是空地。不过角地(注7)上有房子标志,还标记上「小井户」。这是小井户人家的房子。

    至于一九八七年版的地图,可以确认除了小井户家还有三栋房。

    其中两户是「根本」和「藤原」,剩下一家只有房子标志,没记载住户名称,想必不是空屋就是没挂上名牌。

    不过,更久以前的住宅地图就找不到了,但可以看出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间,三栋房子陆续消失,只剩角地的小井户家,其他部分成了空地。这块空地后来变成停车场,再变成冈谷公寓。

    说到一九八七年之后,那时刚好是泡沫经济时期的最高峰。

    一九八五年的广场协议(注8)导致日币大幅升值。担心日圆升值造成社会萧条的日本央行大幅降低放款利率,使得地价上升率超过贷款的利息,很快导致不动产投资过热。接下来,地价上升率高的地区接二连三被收购,达到一定面积后盖起公寓,而这些公寓也成了投机标的。

    我确认冈谷公寓所在地区的地价变动过程,这里的地价在当时大幅上升,恐怕是碰上大规模的土地收购。实际上,仔细研究当时的住宅地图,可以发现冈谷公寓所在的地区沿着最近的车站周边接二连三出现空白,从中能够窥见这些空白变成公寓、盖起商业设施的过程。特别是面对车站大马路的地区,用十分惊人的气势重新进行土地规划。

    然而,冈谷公寓这一带的土地收购不太顺利。

    位在角地的小井户家始终停住,这片土地的利用价值便显著下降。不光如此,冈谷公寓周边像经虫子啃食——不,应该说像被啃到剩下零星的住宅散布其上。从被啃光的空白地区可以想见当时应该柯建商企图确保大马路到冈谷公寓某条捷径的区域,但并未成功,他们从一九八九年努力到一九九〇年,留下小井户一家,房市泡沫突然破了。

    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和冈谷公街的用地一样暂时当了一段时间的停车场。但是,冈谷公寓周边有许多建地空间十分充分的独栋住宅区域,我不认为居民有这么大的停车场需求。恐怕是泡沫经济导致建设计划中止,只好暂时盖成停车场,冈谷公寓的用地也就此当了两年的停车场。

    当时,名为「地上屋」的恶质土地收购业者在泡沫经济时期四处横行,说不定因此出过什么事。不过待我确认完报纸的微缩胶卷后,依然没发现这里出过自杀一类的坏事。

    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如今只能直接问当地人了,而且不只是随便问问而已,须积极地四处调查访问。

    久保小姐很干脆地揽下这份工作。

    「我是为了自己做的。如果调查完后知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接受是自己多心;如果真有什么,也可以下定决定搬离这个不好的地方。」

    幸好她认识一群住在公寓和附近区域的妈妈。这些妈妈和当地区域的妈妈团体一直保有联系;此外,拥有房子的人也会加入当地的自治会,我期待这些人为久保小姐搭起和当地人沟通的桥梁。

    每当遭遇这种情况,怪奇侦探·小池壮彦先生总向对方说明自己在「调查这块土地的历史。」久保小姐也模仿小池先生的机智——我还要在这里坦承,久保小姐的编辑工作室作者头衔更是帮上大忙,登场人物的名字也全是假名。

    根据周边居民的说法,这一带并没发生案件或事故。

    最早受到久保小姐访问的是,身为年轻妈妈团体一员的益子美和太太的公婆、益子茂先生、益子香奈惠太太,与益子美和太太的丈夫纯二先生。

    益子茂先生接受访问时是六十二岁,他搬到当地时刚好三十岁。

    茂先生说:

    「我是昭和四十五年(一九七〇年)——万博(注9)那一年搬来这里。」

    茂先生在前一年退休,前东家是综合建设公司。他搬来时,日本正逢高度经济成长期,景气从他就职到壮年为止都很好。

    「所以我才能在三十岁就拥有独栋房子,不过就是非常忙碌,家里的事都交给太太打理,我则专心丁作。」

    因此,他不清楚附近邻居的事。由于当时有一年雇用延长期的制度,茂先生在六十一岁退休,有段时间很不习惯待在家里。他根本不认识周围的居民,附近也没常去的店家,可说没有打发时间的地方。

    「现在好不容易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虽然还是没地方可去,不过和孙子玩一玩,日子也就过去了。」

    茂先生退休的同时,香奈惠太太开始打工。

    「我高中一毕业就相亲结婚,没出过社会就被关在家里,想趁这时累积一些社会经验,而且每天和先生大眼瞪小眼也很累啊,他本来就一直不在家嘛。」

    香奈惠太太爽朗地笑了。

    香奈惠太太负责准备早晚餐,中午则由媳妇美和下厨,打扫洗衣也是如此。期间,照顾美和已经四岁的儿子飒人小弟的工作就落到茂先生身上。

    「我不清楚这一带的事呐,你还是问我太太吧。」

    茂先生这么一说,香奈惠太太也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们不太跟这一带的人往来。」

    益子家在一九七〇年搬到这里,搬来时,这里还在开发阶段,接近大马路的区域出现零星的全新独栋楼层,不少留下的田地和农家坐落在房屋之间。

    「长期住在这里的当地人都有一定的横向联系,但我们这些新居民和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流。我们也加入了町内会,但很长一段时间,带头的人都是本来就住在这里的人,我们只能默默听他们的话。」

    长期居住者和之后搬来的新居民间存在隔阂。

    自治会基本上由旧居民掌握,新居民就算参加,也被他们当成「客人」。尤其是关于土地的祭祀或习惯,新居民有很多不清楚的眉角,无法站在资讯对等的立场提出意见;取而代之的是,新居民就算不去担任需要负起众多麻烦责任的干部,也不会因此被旧住民多嘴干涉什么。

    「虽然也是慢慢有改变,不过我们家不太热中自治会的活动……真的只知道附近邻居的事,而且也很片面。一般来讲,不都会因为孩子在当地学校念书,最起码和孩子同学的父母形成横向联系吗?我们老大和老二很会念书,都念私立学校;次男纯二成绩不好,上当地的公立中学,不太会念书,我们也觉得有些没面子。」

    「最后,我们就没和其他孩子的父母有任何交流了。」

    香奈惠太太笑着说。

    纯二现在是二十六岁,媳妇美和则是二十二岁。纯二原本性格倔强又难相处,不过历经结婚、儿子飒人的出生,逐渐成为圆融的好爸爸。

    「不过很会念书的长男和女儿到现在还是单身。长男在国外,女儿也在很远的地方,两人都有工作,不太可能和我们同住。结果到最后,我反而觉得纯二最有出息,娶到愿意和老一辈的人住的太太。」

    纯二高中毕业后在当地运输公司工作。二十二岁时,娶了小他四岁的美和,立刻生了飒人小弟。纯二和邻居也没什么交集。

    「虽然不是说我在这都没朋友,不过在附近的朋友倒是一个也没有,毕竟这一带的人都不喜欢我啊。」纯二苦笑,「美和反而和这附近的人感情很好,她一点都不知道客气。」

    附近年轻妈妈组成的团体和美和很要好,但都是搬过家的人,不是长期定居在此的居民。茂先生如此感叹:

    「小时候,知道家里附近住着哪些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的老家是很小的小镇,说不定不是时代的问题,是地区的问题。」

    香奈惠太太也点头说:

    「我觉得还是时代不同吧?我在家时,多少会和邻居维持最基本的联系,也会聊聊天。总之,我知道现在的邻居,但要是问到以前有哪些邻居就不知道了。」

    香奈惠太太大致知道附近的人家,也记得他们的长相,碰到面都会打上招呼,送回览板时也会站着讲几句话,但不知道邻居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关系很薄弱,一旦对方搬走就不记得那些人的事,常想不起几年前还住在这里的人。

    「泡沫经济时期更是如此。十年前,这一带的人家变化很大。长期住在这里的人渐渐不在了,新的人也搬进来。而且,盖起来的建筑都不是普通的平房,反而是大楼和公寓,我们自然也和他们没有往来了,所以真的完全不清楚。」

    不过,他们还记得冈谷公寓兴建前,那块土地是停车场。

    「但没什么车子会停在那里,几乎和空地没两样。」

    纯二回顾着。此外,那里在成为停车场前也是空地。

    在泡沫经济时期,很多老房子的住户碰到土地收购就选择搬走,留下来的土地慢慢变成建设用地,最后只剩位在角地的小井户家。

    「我还记得小井户家的事。」香奈惠太太说,「实在太难忘了。」听她这么说,久保小姐做好了那户人家曾经发生案件的心理准备,不过并非如此。

    「其实那里是很有名的垃圾屋。」

    别说是院子,篱笆和隔壁空地的边界上都堆满了高高的垃圾。

    「我们搬来时,小井户家就住在这里了。他们虽然住很久,不过似乎不是当地人。我不太清楚他们何时搬来,但他们住在屋龄很大的木造房屋。」

    益子家搬来时,小井户家还没有垃圾。

    那是年纪很大的女性和中年儿子组成的双人家庭。那位女性后来去世,儿子留下来,垃圾则住不知不觉间增加。整栋房子乱七八糟,庭院的树木被垃圾埋住而枯死,有些地方的垃圾甚至堆得足足有一人高,甚至也可以从垃圾的缝隙窥见房屋的窗户被沾满汁溃的窗帘和垃圾埋住。

    小井户家约在一九九〇年左右消失,当时纯二还是中学生。

    「那一户的妈妈从我懂事起就不在了。对我来说,那里是老爷爷自己住的家,但我不记得看过老爷爷。虽然有老人在垃圾之间走来走去的印象,不过没和他说过话,也没真正看过他,所以根本不记得。」

    「他是沉默怕生的人。」

    香奈惠太太说:

    「该说是茧居族吗?他总躲在家里面,足不出户,跟邻居也没往来。印象中,他是一个总在害怕些什么的人。我偶尔碰到他打招呼时,他总是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地躲回家里。」

    因此,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不过不断增加的垃圾为附近居民带来困扰。

    「那真的很夸张哦。夏天的话,连我家都会闻到臭味,苍蝇很多就不提了,连乌鸦和野猫都会聚集过来。」

    小井户堆积垃圾时,益子家也会委婉地向对方抱怨,「能不能处理一下贵府的垃圾?」不过,当垃圾堆到超过某种程度后,他们就不再提了。

    「因为……如果我们讲了,他就愿意整理,一开始就不会堆积垃圾了吧?要是太罗嗦,招来对方不满也很麻烦。」

    「真是伤脑筋呐。」这一带的住户只要碰面就会谈这件事,但也只能对超出常理的人家保持沉默。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沉稳,但无法保证他对周遭住户产生敌意后,不会骤,变成另一个人。

    这段期间,恶质的土地收购开始了。周围人家接二连三搬走,连小井户家也消失了。

    「是搬走了吧。」

    久保小姐这么一说,香奈惠太太便加以否定。

    「不是。小井户先生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去世了。」

    似乎是在家里发现他的尸体。

    「是异常的死亡吗?」

    「好像是。据说是町内会的人发现尸体,我记得是夏天的事。因为实在太臭了,他们想上门抱怨这臭味实在难以忍受,去了才发现老先生死了,有一半的臭味是这个原因。不过因为平常本来就臭,大家都没感觉。毕竟那是垃圾山啊,天气又热,大家都认为臭是当然的。」

    久保小姐问了死因,不过益子一家都不知道,遑论当时还没到益子家的美和。

    「死了一星期还是两星期了——总之听说死了很久,但没听说是案件或自杀的风声,或许是病死的。」

    那在小井户家附近的人家又怎么样了?

    「隔壁是松坂家,是上了年纪的夫妇档,我们搬来时就在了。我记得他们没孩子。太太个性爽朗,先生也很亲切沉稳,这种个性让他们更难向小井户先生抱怨。虽然总说着『伤脑筋』、『很困扰』,但没听说他们特别前去抗议。」

    香奈惠太太记得松坂先生是上班族,太太则是专业家庭主妇,不过不是很有把握。十五年前,这片土地变成冈谷公寓的建地后,松圾先生他们是第一户搬家的人,但不知道搬去哪里。

    「他们好像说过要搬去哪个乡下隐居起来——小井户家的对面是根本家,我还记得他们家老奶奶的长相,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

    关于根本家,香奈惠太太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在益子家之后搬到这里。年龄好像比益子夫妻大上一轮甚至更多,也有小孩,但几乎没往来,因此也不记得详情。关于这一点,纯二的印象也差不多,至少根本家没有能够和他一起玩乐的同龄小孩。

    「我听人说,老奶奶已经失智了,老爷爷自己一个人照顾她。不过他们应该是和儿子一起住的。」

    根本家的对面是藤原家,据说是久居当地的古老家族。

    益子家搬来时,在自治会内受过他们的照顾,不过平常没特别往来。他们是农家,在稍微有点远的地方有田地。藤原先生比茂先生大一轮左右,香奈惠太太记得他是沉默拘谨的人。

    「藤原太太也很木讷。都是老爷爷在处理町内会的事情,我对太太几乎没什么印象。」

    香奈惠太太的印象大概就是这样。

    她还记得对面三户及隔壁住户的脸和名字,也对搬走的人家长相有点印象,不过就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泡沫经济时期搬走的人,通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茂先生更完全摸不着头绪,他当然记得小井户家,但其他人的住址和家族的记忆则极为暧昧不清;纯二比茂先生好一点,不过也大同小异。

    除了三件情报,久保小姐等同毫无收获地离开益子家。

    三件情报其中之一是:小井户家是垃圾屋,屋主是非正常的死亡;另一件则是,虽然记忆模糊,但没任何人家发生自杀事件,或至少没在某栋房子发现自杀的尸体,也没建筑物变成案件或重大事故的现场。

    「有的话,我绝对不会忘记,一定会记得。」香奈惠太太很有自信。

    但如果在外头自杀,就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益子家搬到当地的期间,町内当然有人去世。虽然记不太清楚,但香奈惠太太记得附近四家都办过丧事。根据交情不同,她参加过葬礼,还帮忙筹画葬礼事务。她不记得听过任何自杀传闻,虽然不能断言真的没有,但香奈惠太太认为应该没发生过。

    最后一件是,土地的记忆几乎断绝了,这说不定是日本都会区的普遍现象。两个巨大的断层,横躺在这块土地的记忆之上。

    一道断层是起因于高度成长期间、急速剧烈的土地开发。

    冈谷公寓一带在这个时期开始开发,土生土长的人和新近流入的人像洗牌一般混在一起,但久居此地的居民并未和后来移入的居民产生强烈联系,因此出现断层。

    这道断层存在的同时,第二道断层出现了——泡沫经济时期的土地收购。

    无论新旧居民,大部分的居民都因此扫出这里,同时不断有更新的居民搬进这块土地,导致以旧居民为中心的自治会活动被迫中止,而新流入的居民完全是流动状态,不会参加自治会,也不会和土地产生联系,在很短的时间便流向其他地方;好不容易留下来的旧居民和新居民持续进行世代交代。

    像益子家这样的两代同堂家庭非常稀少,反而存在很多只有老人的家庭。老人一旦死亡,房子便面临拆除,改建成针对单身或小家庭的租赁公寓。这些公寓会呼唤新的流动居民,他们不会保存土地的任何记忆,因此,可说第三道新断层正在产生。

    「第三道新断层正在产生——这样讲不知道恰不恰当。」久保小姐说,「再过十年,和土地有关的记忆就会完全消失了。」

    现在还可以勉勉强强追溯到某种地步,但现实的问题是,就算联络上益子家介绍的旧居民,对方关于土地的记忆也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差别,获得的资讯也很片面。不过为了召唤出往昔,只能试着拼凑零碎的记忆碎片,尽管要花不少时间。

    「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小井户先生的事。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该不会……」

    久保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小井户先生是年老的男性,很难将他和使榻榻米发出磨擦声的气如腰带的东西」联想在一起;况且,如果久保小姐看见的腰带是金襕腰带,在黑暗中摇晃着的则是穿晴着的女性,起源也许要追溯到小井户先生之前。

    我突然想到,这些事情会在何处产生连结呢?

    不,该不会小井户先生就是导致一切问题的自杀者吧?认为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一名自杀者,说不定只是虚妄在作祟。

    ——但是,我在意的是别的事。

    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块上地,过去绝对也有人住过。在前任住户之前,有前前任住户,后者之前还有更之前的住户。到最后一定会追溯到什么都没有的荒野阶段,然而直到那时为止,到底有多少人住过这里、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很多人住过这里,就表示一定发生过各式各样的事,其中存在好事,也存在坏事,有时也伴随不幸的死亡——留下遗憾的死亡。

    如果带着遗憾的死亡对未来造成影响,到底会影响到多遥远的时光?是无限,还是有限?若是有限,又是多少年?是几十年——或者是几百年?

    如果不是住在「某个房间」的人导致这些事情;如果是一块尚未兴建任何建筑的土地,不仅对在那段期间住在「土地」上的人,甚至连现在的人都持续产生影响,这世上真的存在从未发生问题的场所吗?

    我思考着这件事时,那一年结束了。

    隔年二月,我参与了一个小活动。新家即将动工,我们因此举行开工破土仪式。

    我不相信诅咒、占卜,盖房子也毫不考虑方位、风水,但依旧举行开工破土仪式。如果不进行,我便无法安心。这样的自己很奇怪,但还是参加了仪式。

    我也想着究竟多少人知道自己居住的土地来历?如果是租房子,自己住进来前有其他住户是不证自明的事;另外,房间可能有小瑕疵,前任屋主还可能留下涂鸦之类的痕迹。换句话说,就算不喜欢,还是会意识到前任住户的存在,但始终无法具体想像出对方的模样。

    纵使知道「谁」在这里存在过,但对方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住了多久?过着哪种生活?完全无从得知。我们大多时后也没有了解的机会,也没必要特别了解这些事,遑论想像这些出租公寓兴建前的状况。

    自己盖房子也是如此,本来就有的建筑物是另当别论,但如果是空无一物的建地,真的有人深入思考这块土地在成为新建地前,存在什么样的建筑物、住过怎样的人吗?应该很少人会想像兴建旧建筑物前,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什么人。

    事实上,我在看地的过程中从未想过这些。

    看到建地的当下,单纯认为这是一块空无一物的土地,就算见到前一栋建筑的痕迹,脑中浮现的只有「以前的建筑拆掉了」这种程度的想法,想都没想过是什么样的建筑,经历何种历史?不过我在新家举行开工破土仪式前,不可思议地在意起这块土地前的事——盖过建筑物吗?如果柯,是什么人住在里面,又为什么放弃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好前又是如何?土地的历史是怎么发展的?

    我们家的状况非常单纯,看土地登记就知道大致来历。

    这里在被买下前足农地,这件事很肯定,因为留下农地转为建筑用地的纪录。但就不清楚之前了,我想附近应该足寺院,因为查到一间寺院在平安时代(注10)遭烧毁的纪录,事后应该经过重建,但南北朝时期(注11)又毁坏了;此后,这里据战争成败分属许多阵营,但大致上没什么特别之处;江户时代时,这里似乎成了天皇家的领地,是皇室的财产,应该是农地;进入明治时期则成了京都府管辖的土地,划分为村。

    总而言之,认为这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应该没问题。

    这里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这么一想,我莫名安心。

    毕竟是为了住上一辈子而选的地方,实在不想买到背负复杂来历的土地。我是这么想的,不过,虽然是农地,也不是说绝对没发生坏事,但好好进行过开工破土仪式,真有什么因缘也清算好了。我用这种角度思考,不知怎的非常轻松,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2 黑石邸

    这时,久保小姐除了访问当地居民,也持续打听有没有办法联络搬出冈谷公寓的住户。聚集在公寓前的年轻妈妈小团体中,有人提到在常去的店里碰到以前的住户,久保小姐特别拜托对方代为介绍以取得联络。

    「找到人了哦。」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隔壁社区的大塚太太告诉久保小姐。

    冈谷公寓隔壁有一块区域,由屋龄较新的六户人家组合而成。

    大塚太太是其中一户,她有个三岁女儿。大塚太太说以前有户姓黑石的人家,她和黑石太太颇亲近,两人一度在车站前的商圈碰面,黑石太太答应接受久保小姐的采访。但当久保小姐问黑石太太何时住在公寓,两人却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聊一阵后,久保小姐才发现原来是大塚太太误会了。

    「对不起,你要找的是公寓住户吗?黑石太太不是住在公寓,是住在我家斜对面那户人家的太太。」

    这么说来,这一带的人都住不久吗?

    位在冈谷公寓隔壁的小社区,是由建设公司兴建的贩售住宅所组成。社区开始销售时,建设公司取了一个像社区的名字;不过买了房子的大塚太太记不得了,为了方便起见,就叫它冈谷社区。

    冈谷社区从一九九五年开放销售——那是在冈谷公寓完工且陆续有人搬入的两年后。当时一开放销售,大塚太人马上签约买下,因为建筑物还在进行基础工程,可以更改设计内容,其他房子也是。虽然因为住户需求,外观多少不同,不过基本上都是木造三层楼的狭小住宅。住宅和私人道路相对,东西两侧各有三栋房子相对并列。大塚家在一九九六年办好交屋手续搬进去。

    那时,已有两户换了住户。

    「付一户差不多满一年时搬出去,因为那家先生调职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搬回来,所以想卖房子,不过好像一直找不到买主。可是后来就没再见到房仲摆的看板,说不定放弃了。」

    另一户就是黑石太太的房子。

    黑石家在社区完工后搬进来,并在三年后搬出去,他们之后将房子外租,但房客都住不久。久保小姐告诉我:

    「黑石家搬出去后,大约三年就换了五任房客,住得短的人差不多是住一季——大约三个月。现在的住户是住得最久的,快两年了。」

    冈谷社区从完工到现在只经六年,但六户人家中已有两户搬走,怎么想都不太寻常。出租就另当别论,可是这里是贩售成屋。而且一间空了四年,另一间则是三年间换了五任住户。住最久的房客是现在一位姓安藤的男性,似乎是单身,不过大塚太太不清楚他的来历。安藤搬来时没过来打招呼,她只瞥见对方早晚上下班的身影,完全没交谈过。

    黑石太太搬出去时说,「独栋房子实在很麻烦。」大塚太太心想,不知道是指自己不适合住这种房子,还是照顾小孩之余又要管理独栋房子,太辛苦了。

    ——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久保小姐在八月初透过大塚太太的介绍见到黑石太太。

    黑石太太接受访问时是三十六岁,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她在二十九岁搬到冈谷社区,女儿一岁。黑石家位在私人道路的西侧、靠近公共道路的角地。

    搬家的理由是,「我不适合住这种独门独栋的房子。」她的丈夫经常长期出差,家里老是只有她和女儿,她心里不安,讨厌这种情况。

    「为什么觉得不安呢?」久保小姐问,「这里的治安应该不差。」

    「不是治安的问题……」黑石太太有些犹豫,「虽然是小事……其实有很多恶作剧电话。从我们搬进来就一直接到电话,而且逐渐增加……不,并不是什么有威胁性的内容,都是像无声电话那种程度的恶作剧,我并不特别觉得恐怖……但住在那里时,有很多让人不舒服的案件,像随机杀人、少年犯罪之类的,所以……」

    「关于打恶作剧电话的人,您想得出来可能是什么人吗?」

    「不,完全想不到……而且一接到恶作剧电话,我就立刻去确认窗户和大门有没有关好。但独栋房子的窗户不是很多吗?我当然会注意门户,可是玻璃破了就完了,偏偏这种房子在很多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都有很多门窗。」

    人在客厅,就会在意洗脸处和寝室的窗户;在寝室,就会留意客厅和厕所的窗户;一旦为了矶认窗户有无好好关上而四处走动,就会惦记留在原地的女儿。

    「可能因为我老是这样提心吊胆,所以开始觉得家里到处都有脚步声或怪声。隔壁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好像有人在这些看不到的地方走动……」

    比如说,黑石太太某晚独自在寝室哄女儿睡觉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听起来像有人不停走动——而且不只走动,还不断搬移东西。

    寝室隔壁是一间特别空出来、作为女儿未来卧房的房间。没有家具,堆着一些装衣服的箱子、女儿会用到的小东西。像不再需要使用的育儿用具,亲戚朋友送的、女儿还用不到的衣服或玩具。黑石太太听到那些东西搬动的声音。

    很恐怖,因此不敢看,但放着不管也让人害怕。

    每当听到声音,她总这么想,犹豫到最后就会战战兢兢到隔壁一看,可是毫无异状。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下次应该也是相同状况。然而,尽管知道状况一样,心中还是有「其实下次就有什么」的念头。

    纵使签筒内都装着落空的签,偶尔也会有中奖的签混进去,只是不知道是几十支中有一支,还是几万支中有一支。不过,确实有不幸抽到中奖的人。那些人应该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中奖并刊登在报纸上吧?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绝不会中奖。

    黑石太太在意声音,但不敢到隔壁确认,只能期望声音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停下;然而,声音依旧持续不断。「叽」的一声,像有人踏在地板上;「碰」的一声,像有人撞到东西。

    黑石太太一如往常犹豫,然后终于起身,声音在她起身的期间还是没停下。

    她悄悄打开寝室的门,左右窥视没开灯的走廊,确认走廊两侧或楼梯都不见人影或感受到其他人的气息,然后她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静静走出寝室。她想,如果声音在这时停下就好了,接着缩着身体靠着墙壁,走向同样面对楼梯的隔壁房,将耳朵靠在门上。

    她无声将脸靠上门板,太阳穴感受着门冰凉的温度,并且竖起耳朵确认房内的状况。就在这时。

    ——唉……

    另一边的耳畔,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男人叹息,近得光是耳朵就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黑石太太全身血液倒流地转头一看。

    不论是自己的身边,或是微暗的四周,都没任何人影。

    「……我当然认为自己多心了,或许是幻听吧?但我觉得到极限了,没办法继续住在这种独栋的房子了。」

    她向黑石先生诉苦,也跟娘家的双亲诉苦。大家都很担心她的状况,也安慰她一切都会没事,受到这种安慰,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忍耐;但只有自己和女儿在家时,她就感觉似乎还有其他人,一直听见某人发出的声音或脚步声。

    「我实在太害怕了,先生一长期出差,我爸妈或婆婆就会来陪我……我妈妈也说好像有什么声音,说不定不全然是我多心。这房子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这时,黑石太太的女儿身体发生问题,出现气喘的症状。带去给医生看后,医生说不是气喘;黑石太太则在购物回家的路上被脚踏车撞倒。那是在冬日的傍晚,四周已经暗下来。脚踏车没装车头灯,骑车的人也像一道黑影,只说句,「对不起。」就很快骑走了。黑石太太的腰和脚都痛到站不起来,而且当时没带手机,只好爬到附近人家,请对方帮她叫救护车。

    「那声音很年轻,穿一身黑,样子看不清楚。我觉得简直像随机杀人犯……我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可是对方好像一边笑一边说,『对不起』。」

    在这之后,来家里帮忙的母亲摔下楼梯受伤、还有一台车忽然撞进黑石先生吃中饭的餐馆,各式各样的意外接二连三发生。

    「……应该不是房子本身的问题,可是却成了很不吉利的地方。因为在买下那间房子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我公婆很早就说过想住在都会区的公寓。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若是没车,买东西或上医院都很不方便,所以想买间公寓套房,我们一家直到他们退休前都可以住在那里。」

    和公婆商量后,黑石家买下车站附近的公寓,然后搬过去。

    「我完全放心了。和独栋房子相比,公寓真的安全太多,而且我家还是在八楼。搬过去后,我女儿就恢复了,也不再接到恶作剧电话。可能因为安心下来了,也没再听到怪声。」

    黑石太太对冈谷社区的房子没有任何留恋,因为还有贷款,她将房子出租,用租金来支付贷款。出租相关事宜全委托房仲业者,据说房客都住不久,但她和房客没往来,也不清楚为什么房客住没多久就搬出去。

    房仲仅仅告诉她,「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说不定真的是那间房子有什么问题吧?赔钱卖也无所谓,但一想到搬来前就空出来的那些房子都没吗卖出去就觉得应该很难卖。」

    见过黑石太太后,久保小姐告诉我:

    「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从黑石太太的话听来,冈谷社区和冈谷公寓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甚至让人觉得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异常,恶作剧电话虽然令人不快,但不足以称为异常,毕竟现代社会本来就常发生这种事。

    ——事实上,民众的确亲身感受到治安在逐渐恶化。

    尤其是黑石太太住在冈谷社区的一九九六年到一九九九年间更是如此。

    黑石太太搬进新家的前一年——也就是她签约的那年,发生了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在通勤时间的地下铁散布毒气的野蛮行为,大大颠覆大众对日常生活安全性的理解;黑石太太搬家的一九九六年,沙林毒气事件余波荡漾,隔一年,一九九七年则发生震撼世间的神户连续儿童杀害事件,接着是九八年的和歌山毒咖哩事件,还有九九年连续发生在池袋和下关的随机杀人事件。两个案件的被害者都是随机挑上,大众媒体更强烈煽动社会大众的不安心理。

    再加上九八年发生男学生以蝴蝶刀杀害女老师的「栃木女教师刺杀事件」,九九年还有光市母子杀害事件——这段时间刚好是社会从神户连续儿童杀害事件以来,大为关注少年犯罪的时期。

    黑石太太恐怕在心中把这些案件混在一起。

    她搬走的隔年,也就是二〇〇〇年,接三连三发生同龄少年所犯下的丰川主妇杀害事件、西铁巴士挟持事件,冈山金属球棒杀害母亲事件,可说那年的关键字就是「十七岁」;此外,这年还有十六岁少年犯下的山口母亲杀害事件、十五岁少年犯下的大分一家六口杀害事件、十七岁少年炸毁歌舞伎町录影带店的案件。不论是谁,在当时都应该不会认为少年犯罪是在二〇〇〇年后骤然增加。

    我们的社会在此之前就被「少年加害者」的不安所侵蚀。

    大家的印象应该都是,这些少年犯罪的隐性契机宛如随意洒向各处的地下茎,萌芽长大后,爆发一般一口气长出新芽。

    老实说,过去也常发生无差别杀人或路上随机杀人的案件。换句话说,打从过去就存在凶残的少年犯罪,但当时治安并未极端恶化,犯罪者也没特别凶恶,我们的社会一直都是如此;然而,大众媒体煽动社会大众不安的时期展开了,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一再接到恶作剧电话,当然会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不安如果非常剧烈,应该易于陷入家中有其他人的错觉、或听到压根不存在的声音;考虑到施工时间和黑石太太女儿的病状,可能是新屋症候群。建材的化学物质影响到黑石太太女儿的呼吸系统和黑石太太的精神状态。这时如果不断发生倒霉事,当然会觉得住在「不吉利的房子」,希望搬出特别买下的房子也不怎么奇怪。

    「可是……」久保小姐不解地侧着头,「大塚太太没碰到问题,住得好好的,其他几户人家也没发生什么状况,只有那两户没办法住人。」

    两户指的是,私人道路的西边、最接近公共道路角地的黑石家;及东边临接冈谷公寓、最里面的那户。这户是最先搬出去的人家。不知为何仅仅住上一年多就搬走,也没办法确认现在是不是还没找到买主。

    「不过三年就换五任房客也是很奇怪。」

    令人在意。对我来讲,如果短时间就会改变居住地,最初就不会租屋。

    「如果能问问租黑石家房子的男性就好了,可是大塚太太几乎没看过他,突然上门拜访又像突击访问,我也不想这么做……」

    「还是不要吧。」我苦笑,「我们只是因为在意才调查这些事,又不是感到对社会大众的义务才追究下去。」

    「说的也是。」久保小姐笑着。

    「对了,最近那个声音怎么样了?」

    我这么一问,久保小姐用僵硬的声音回答我:

    「还是一样。」

    久保小姐访问完黑石太太没多久,我在刚好是大文字(注12)的夜晚,接到一通意外来电。

    因为决定在年底搬家,那夜是我最后一次在住上许久的大楼顶楼看大文字,我胸怀感慨万分的心情和丈夫一起看完大文字、回到各自房间后,刚好接到那通电话。

    是住过冈谷公寓四〇一号房的屋嶋太太打来的。

    前些日子,我考虑到申请延长邮件转送服务,因此提笔写信给她。遗憾的是,信被转送回来,所以我改用宅配的方式寄出。

    邮件转送服务须由本人提出申请,有限期间一年,想延长就须每年提出一次;但宅配业者通常会掌握收件人的新住处,将货物送到收件人的新居,可说是特别服务的一环,但也因此不保证一定会送到收件人手上;然而,宅配转送服务的期限没有特别规定,业者如果判断能够送到就送件,而我的尝试成功了。

    屋嶋家有小孩子,常用邮购或网路购物,所以常有宅配上门,加上新住处也在同一个营业所负责的区域,我的信便和我的作品一起送到她家。

    我在信上写下希望「请教关于您以前住的冈谷公寓的事。」她因此特地打电话给我。

    3 冈谷公寓四〇一号房

    屋嶋太太搬到冈谷公寓是在一九九九年的三月底。

    因为屋嶋先生转调到新的公司,希望找到通勤方便的新居,房仲便介绍这间公寓。屋嶋太太和久保小姐不同,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冈谷公寓,也不喜欢四〇一号房。

    「我事先和房仲联络,请对方提供几间住处给我们选,对方也传真了平面图。光看平面图,我最喜欢这间套房。」

    屋嶋太太从平面图和公寓的立地条件选了六间房。她将两岁的女儿托给朋友,和屋嶋先生一起看四〇一号房,但屋嶋太太看完后就对四〇一号房兴趣缺缺。

    「没办法准确说出哪里不好,但我觉得那里很暗。」

    建筑物本身维持得很好,绝对称不上旧,加上是边间,采光很好,室内也经过装潢。是很漂亮的套房,然而给人「昏暗」的印象。

    「你不觉得有点暗吗?」她问屋嶋先生,后者反而很不可思议地反问:

    「哪里暗了?」

    其实四〇一号房比他们那天看的任何地方都来得采光良好,四楼阳台视野很优秀,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建筑物,可以一眼望尽远处的绿色丘陵。然而,屋嶋太太仍旧很犹豫,如果可以选,她不想选这里。但从租金、坪数到周边环境、通勤方便等的条件来考量,这里是最好的物件。

    「如果有时间,我很想再花点时间看其他地方。可是因为调动得很临时,我先生四月一号就要到新公司报到,没有再看新房子的余裕了。」

    因为没有明确不满的理由,屋嶋先生也喜欢冈谷公寓的套房,屋嶋太太就同意了。接着就忙着搬家,终于平安无事在三月最后一天大致整理完新居。

    「可是我还是觉得心情很沉重。待在房里就不知为何忧郁起来。我本来个性就是不喜欢出门,可是我搬到那里后就变得很常出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在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随着时间过去,她逐渐习惯了新家,但有时还是会突然想到,「如果不是这里就好了。」心里深处一直躺着小小的后悔。

    会这样想的人只有屋嶋太太,屋嶋先生和女儿都很喜欢新家。之前住处交通流量很大——须走在沿着窄小旧路开拓、货车来来往往、又没人行道的马路上买东西,还得穿过马路才能到公园。女儿灾都刚学会走路,那时屋嶋太太每天都走得提心吊胆。相比起来,现在的新居安心多了。她可以轻松牵着美都出门散步买东西,要到车站前的商国,可以穿过没什么车子经过的安静住宅区,或走过设有人行道的大马路,公园也近在咫尺。

    然而,屋嶋太太就是不喜欢。

    尤其搬进来后,美都常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让屋嶋太太更在意。美都在襁褓时期就常常目不转睛盯着某处,或两眼发亮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突然笑起来;有时也像被看不到的某人逗弄,张开双手,表现出开心的模样。

    有时屋嶋太太意气消沉,美都的大眼就会盯着她。

    她一直是很不可思议的孩子,因此会在搬到新家后始终盯着空中,不全然是新家的问题。

    屋嶋先生也说,「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然而,屋嶋太太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

    「说起来,她以前就会盯着某处瞧……但看的地方很多。但搬到新家后,她只看同一个地方,就是连接着客厅的和室天花板那里。」

    看到美都又盯着那里,屋嶋太太不禁觉得那里存在看不到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美都。

    「秋千。」

    美都的「秋千」和游乐场的秋千不一样。

    她有时会像试图摸摸那东西一般往前探出手。同时,屋嶋太太会在房内听到宛如扫除一般「唰」的一声。最初,她觉得是谁拖着脚步慢慢走路,但又像用手抚过榻榻米的表面。她惊讶转头时,声音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停止。这时,美都一定会盯着和室的上半部。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发毛,因为美都拿带子绑住玩偶的脖子玩。

    女儿拿一条带子绑住喜爱的玩偶颈项,然后摇晃着玩偶,说:

    「秋千。」

    屋嶋太太的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和久保小姐同样的想像。

    「什么」从和室垂吊下来,摇晃着。

    「所以我才写信给您……」

    屋嶋太太在七月写信给我。那时美都还是会盯着半空。屋嶋太太问女儿好多次类似的问题,而美都的双眼都好像在看用带子垂吊在那里的人;此外,只要屋嶋太太一想起来,「唰」的声音就会一再出现。晚上,还会听到有什么在屋子里面爬动。

    「我们习惯在和室铺床三人一起睡。有时半夜醒来就会听到什么在床铺周围爬来爬去。我先生也听到好几次。」

    美都在挨骂后就不再拿带子吊起玩偶,但似乎仍会看见用带子吊起来的东西。她过去都一脸开心,但在屋嶋太太写信给我时,美都开始露出畏惧的表情。

    「大概是九月,我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因为房子还残留着残暑的热气,屋嶋家常开着窗睡。声音似乎从窗外传来。

    「与其说声音从那里传来,不如说透过窗户从某处听到了哭声——大概是这种程度的音量。」

    一开始,屋嶋太太以为声音来自公寓的隔壁房间——或楼下的房间。然而,天气转凉后关上窗睡觉,还是听到同样音量的哭声。

    「是隔壁的声音透过墙壁传过来的吧?」屋嶋先生猜测。

    「隔壁是一个单身男性。」

    听到屋嶋太太这么说,屋嶋先生的神情马上变得僵硬。屋嶋家是边间,只有一户「隔壁」。

    搬家吧,屋嶋太太如此决定。她从夏天开始收集出租公寓的广告,并将这些广告拿给屋嶋先生,告诉他到处都有条件差不多的住处,如果不在意建筑年份,也有更便宜的地方,她试着用这些理由说服对方。

    「我先生觉得付出去的礼金很可惜,但搬出去后,那些钱都可以想办法再存……他最后也接受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屋嶋家搬出冈谷公寓。新住处不远,距离冈谷公寓最近的车站有一站的距离。美都在搬进新公寓后不再凝视牛空了。

    「美都会在那段期间看着半空,可能只是巧合吧?不过,新公寓住起来实在舒服太多了。虽然旧了一点,但很安稳。我先生也说这里比较好。我也不再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美都似乎不记得在冈谷公寓看到的东西。现在,她已经咬字很清楚了,然而问她,

    「曾经在以前的家里看到什么吗?」她只会歪着头,一脸不解。

    难道冈谷公寓的怪事不光是「上吊的人」吗?

    屋嶋太太听见婴儿的哭声,还感觉有东西在榻榻米下爬动。这么说来,二〇四号房的前任住户——梶川先生搬入新住处前也很在意有没有婴儿,莫非是上吊的人有小孩吗?

    ——其实,我每次听到怪谈出现这种段落就想长叹一声。

    这是标榜真实体验的怪谈常见的桥段。某人在某处看到一个女人,吓得逃走时,发现自己脚边蹲了一个老太婆。之后某人才知道以前有女人在那里自杀。如果自杀的女人变成幽灵,那么老太婆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毫无逻辑的现象。不过,当然可以主张正是因为毫无逻辑,所以才是真实体验;然而,如果怪异是真正存在世上的真实事物,尽管是特异,也应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

    既然是自然现象,我认为就应该要有逻辑。

    因此,一切都是虚妄吧?

    实际上,冈谷公寓没出现过自杀者,也没任何事故或案件,死亡人数是〇,当然没婴儿死掉,因此找不到异常的原因;而「磨擦榻榻米的声音」是物理现象,屋嶋太太听到的婴儿哭声也是真的有婴儿在半夜哭泣。声音本来就常从意外的地方传来;至于出现爬动声的原因,只要考量到这个声音和「磨擦榻榻米的声音」有些相似,从常识面来讲,应该是同一种声音发生变化,听起来像有什么东西东西在爬动。

    ——大概就是这样,不过我这么想的同时又觉得,真的只是这样吗?

    不论久保小姐或屋嶋太太,她们叙述这些经验的证词都十分冷静鲜明,很难一切都用虚妄解释;还有梶川先生,他身为前任住户,和在和室中晃动的上吊人影一样都是缢死,我心理上很难接受这些全部都是偶然。

    「可是冈谷公寓从未发生过自杀事件或事故啊。」

    听我这么说,屋嶋太太忽然说出意外的事。

    「我认为原因不在公寓本身。公寓旁有个小社区,听说那里的住户也有类似的经验。」

    我很惊讶。那位拥有类似经验的人是铃木太太,她只在冈谷社区住了三个月。

    「铃木太太租了社区的房子。当时刚有房子在出租,她就住在那里。我们两人都是妈妈,聊过后发现是同乡,变得很要好。」

    铃木太太租的是黑石太太的房子。

    屋嶋太太现在还是和铃木太太很要好,我因此拜托她让我听听铃木太太的经验。屋嶋太太答应得很干脆,接着,她便和铃木太太一起和久保小姐见面。

    4 冈谷社区

    铃木太太的受访年纪是三十五岁,大了介绍她给我和久保小姐的屋嶋太太两岁,有一个小孩,是个男孩,比屋嶋人太的女儿美都大一岁。

    一九九九年九月,铃木太太透过房仲的介绍搬进冈谷社区的黑石家。

    「我的第一印象是,这足间很新很漂亮的房子,租金也很便宜,我当时就觉得这种地段却这么便宜,真的没问题吗?」

    黑石家的租金比一般行情便宜将近两万圆。

    「好便宜哦,」听铃木太太一说,房仲便笑着回答,「因为这是要卖的房子。」这个价钱和公寓的套房没差多少,而且没有管理费,甚至更便宜。至于房子来历或前任住户,房仲什么都没告诉铃木太太。

    其实铃木太太是黑石家的第二任住户,黑石太太一家搬走,房子很快就租出去。第一任住户住了四个月左右就搬走了,原因不明。

    铃木太太听了便说:

    「原来如此……我搬来和附近邻居打招呼时,有一家的人跟我说,『你要住久一点哦』。我当时还觉得对方很奇怪。」

    之前住户没住多久就搬走了吗?——久保小姐轻描淡写说,并未深思下去,却作梦也想不到「没多久」居然是以月为单位。

    「房租真的很便宜,我先生也说该不会里面有什么吧?他当然是开玩笑的,我也没当真,单纯高兴自己找到了好房子,开心搬进去。」

    刚搬进去时,铃木太太住得很高兴,设备很新颖,周围环境不错。加上附近很多小孩年纪相近的年轻妈妈,她因此很安心,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屋嶋太太也是其中一人。我们聊起来后,发现彼此不只是同乡,老家也很近。上的学校不一样,但说不定在很多地方都擦身而过,聊开后就变得很要好了。」

    铃木太太搬来时,身边还带着一刻都不能放心的男孩,因此拖延到整理新家的进度。屋嶋太太常拜访她,顺便帮忙整理。

    「事后回想起来,就觉得早知道不要那么急着整理了。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又要搬家。我们住了三个月,不,严格说起来是两个半月。我从年轻时就比较容易有感应,所以真的没办法住在那里,真的不行。」

    铃木太太小时候就常听到或看到东西。

    刚搬进新家时,她立刻察觉到怪声。隔壁的房间或自己的背后,传来某人在四处走动的脚步声或东西移动的声音。

    「大都是白天听到的。我先生没去上班,小孩也在眼前,但还是有声音。我就想糟糕了。」

    这房子该不会有什么吧?

    「我虽然看得到、听得到,但不太会察觉到奇怪的气氛。当初看房子时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不太在意房租低于行情太多,只觉得赚到,太幸运了。」

    ——搞不好搬到有问题的房子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个」是在收拾晚餐的时候。

    那天晚上,铃木先生晚归,家里只有她和儿子。儿子在玩玩具,铃木太太在洗碗。厨房是开放式的,越过吧台就可以从水槽看到客厅的电视。她把搞笑节目当成背景音乐,一边听一边洗碗,但电视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奇怪?铃木太太自言自语地抬起头。儿子独自坐在客厅地板上开心玩耍。电视遥控器则在自己刚刚放的位置,那是儿子没办法伸手碰到的吧台。

    讨厌。铃木太太想。

    电视节目的声音宛如昆虫的振翅,尽管小声,但传入耳朵后反而强调出周遭的寂静。她忍不住伸手要拿遥控器,但背后袭来一阵恶寒,宛如凭空生出一团冰冷的存在。

    背后,有东西。

    铃木太太无法回头,努力将意识集中在手边。她心想,这时一定要装成什么都没发现。绝不能突然回头,不能露出狼狈的样子,无视那东西是最佳的对策。

    她留意着背后的「什么」,努力若无其事地洗碗。

    她的视线突然停在水龙头上。刷洗得很干净的银色扁平长形水龙头上,映出正在洗碗的铃木太太头部,以及她背后的另一张脸。

    那张脸紧贴在铃木太太的背后,是一名长发女子,一头乱发垂在发青的脸上。铃木太太可以从她的发丝间窥见她睁大的双眼,瞳孔非常靠近眼睛的下缘。

    她隔着铃木太太的肩膀窥看她的手部。

    铃木太太用力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后再睁开,盯着自己正在洗碗的双手。冰冷的空气流动着,像在抚摸她的背部——忽然,电视音量恢复了,背后的冷空气消失了。铃木太太从紧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朝水龙头一看,背后没有任何人。

    她克制着自己回头确认「什么」是否消失的冲动,选择无视刚刚发生的事地继续洗碗。她一如往常整理完厨房才回到儿子的身边。

    「那晚就只有这样而已。但我觉得自己真的搬到很麻烦的地方。我先生没把我的话当真,连听都不好好听,让我很困扰。」

    此后,铃木太太常察觉到背后存在某人的动静。虽然她继续无视,但一想到才搬来这里就碰到这种事,忍不住忧郁起来。

    怪声也持续发出,虽然小声,但绝非偷偷摸摸。

    感觉就像某人故意弄出声音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不止如此,铃木太太还以眼角余光看过人影闪过。

    在客厅看电视时,会透过客厅入口的玻璃门看见门的另一侧闪过一抹影子。打扫浴室时,会从敞开的浴牢门看见有人经过走廊。外出回家时,则在二、三楼的窗户看到迅速离开窗边的人影。

    「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跟屋嶋太太抱怨家里有怪东西。」

    他这么一说,才知道屋嶋太太也觉得屋子存在着「什么」。

    铃木太太拜访屋嶋家很多次,从未察觉到奇怪的气息,但听到屋嶋太太提起来,才想起听过几次「唰」的声音。她以为是孩子或其他人的声音,没有特别在意——这么一思考,铃木太太诧异地想起水龙头上看到的女人脸孔。

    仔细想想,女人的位置很怪。

    铃木太太在女性当中算高大。她弯腰面对水槽洗碗且低头面对水龙头,也就是说,她是从斜上方注视水龙头。那时,水龙头上方映出了铃木太太的头,还有背后那个女人。换句话说,女人所在的位置更高,比铃木太太高出一个头。

    「大概是一百九十公分高的位置,因为我将近一百七。」

    铃木太太认为,她是垂吊下来的。

    「冷静想想,屋嶋太太家的东西照理说不可能出现在我家。可是我有种奇妙的自信,我认为她不是在窥看我的手,而是从我的背后垂下来。」

    自从意识到这件事,铃木太太就开始听到什么东西扫过地板的声音。那是十分干燥的「唰」一声,接着是宛如摇晃着什么一般、间歇性的「唰、唰」声,和屋嶋家听过的声音很相似。

    「我觉得这下麻烦大了。虽然还没真的发生什么坏事,但放任事情继续下去也让人受不了。」

    当铃木太太这么想,屋嶋太太终于说出,「我要搬家。」铃木太太一想到会被丢下就顿时不安起来,但不能强留对方,于是她也考虑起搬家一事。

    「我跟我先生这么提了,他却叫我不要说傻话……他这么说也是当然的。」

    声音仍旧继续,也依然看到人影。屋嶋太太在这种情况下搬走后,从新居捎来消息,说自己「住得非常舒服。」铃木太太不由得十分羡慕,她也希望自己住得舒服自在。

    某天,铃木先生的堂弟来家里玩,祝贺铃木家乔迁之喜,还特别住上一晚。这位堂弟比铃木先生小两岁,两人感情好得像兄弟,和铃木太太也从结婚前就很要好。

    他们就着堂弟带来的啤酒吃晚餐,「她啊,一直说家里有怪东西。」铃木先生把铃木太太觉得很害怕、想搬家的事情当成笑话。堂弟也完全不相信幽灵或超能力,跟着铃木先生大大揶揄了铃木太太一番。

    「我先生因为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所以当成玩笑在说。可是一直被当成笑话,我也有点不高兴。」

    当天深夜,堂弟突然发出尖叫声,吓得铃木夫妻醒过来。他们从寝室冲到走廊,正好看到堂弟从客房爬出来。

    「他说半夜突然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脚边有上吊的人影。」

    铃木太太在三坪大的西式房间铺床让堂弟睡,脚边有扇窗。虽然拉上窗帘,但因为路灯的照明而有些微亮度。堂弟说自己看到窗户那里摇晃着一道黑色的上吊人影。一个大男人脸色发青地坚持自己真的看见了,绝对不是梦。因此铃木先生特别到房间确认,当然什么人也没有。

    结果,堂弟不想再回客房,在铃木夫妻床边的地板铺床。

    「我先生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了。」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铃木先生一脸不高兴地从三楼寝室下来。

    「他问我到底在干么?」

    铃木先生因为工作,隔天必须早起,很早就睡了。

    「他说我在房间不知道在吵什么,让他不能睡。」

    然而,铃木太太刚刚在洗澡,洗完后就在客厅休息。听完她的话,铃木先生的表情登时僵硬起来。

    「他问了好几次,『真的吗?你真的没在隔壁吗?』最后才说大概是听错了。可是之后也发生同样的事。他在客厅时,看到玻璃门外晃来晃去的人影。」

    人影经过玻璃门走往浴室,然后在浴室发出叩叩叩的声音。铃木先生纳闷铃木太太在做什么?声音持续一阵子后停了,人影又穿过玻璃门。

    人影前进的方向只有通往玄关的楼梯,他想着到底怎么回事?人影又走回来经过玻璃门,在浴室里发出叩叩叩的声音。

    连续发生好几次,铃木先生决定看一下浴室,发现浴室没人。他讶异地前往三楼一看,铃木太太和儿子在寝室中睡觉。她哄儿子睡觉,最后也一起睡了。

    「他突然把我吵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他脸色大变地摇着我说,『你刚刚在楼下吧?』一听到我说,『我一直在楼上』后,他马上说,『糟糕了,这里不行,我们赶快搬家』。」

    铃木太太总算松一口气。她高兴地整理起刚拆的行李,连忙找到新家搬过去。新家是位在车站另一边的公寓,她搬过去后再也没碰上怪声或人影,住得很自在。

    「托那东西的福,我先生总算尊敬起我的感应能力了。」铃木太太笑着,「找新家的时候,他一脸认真地问我,『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她现在回想起来,经过玻璃门的人影似乎是男性,脚步声听起来也像是男人。

    「我觉得上吊的人应该是那家的太太。虽然是我个人的直觉,不过可能夫妻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吧?」

    我和久保小姐不知道怎么看待铃木太太的事。

    虽然铃木太太也听见「摩擦榻榻米的声音」,但这是听完屋嶋太太的话才发生的事,铃木太太可能被屋嶋太太影响;至于看到上吊人影的堂弟,状况可能也是如此。他在事前听到铃木太太的事,虽然觉得是笑话,可是内心仍旧不安,而在睡不惯的床上作梦、见到那样的幻影;铃木太太和堂弟的状况也影响了铃木先生。

    可是,在屋嶋太太提起自己的经验前,铃木太太就听到物体移动的声音了。关于她背后的女人脸孔,可能是她太害怕而出现幻觉,其实根本是她自己的脸。然而,我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那些声音。虽然可能是她受到住户没住多久的事所影响,但一想到黑石太太也说了类似的话,不禁让我有些在意。

    当然,可能一切都是事实。

    在屋嶋太太、久保小姐房间出现的东西,同样现身在铃木太太家。

    若是如此,原因就不在冈谷公寓或小井户家。尽管我们还没调查出事情发生在过去的哪一时间点,不过会不会有户人家,横跨了冈谷公寓和社区的建地,并且在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一来就跟这些现象吻合。

    可是,怎么回溯过去?

    我这么思考时,收到久保小姐的电子邮件。

    住在社区的大塚太太告诉久保小姐,租黑石家房子的安藤先生搬走了。虽然对方没来打招呼,不过她看见搬家公司的卡车运走行李。几天后,房子前面又放上出租招牌。

    大塚太太说,安藤先生是在黑石家住最久的房客,不过仅是两年又两个月,他当然也可能因为工作不得不搬家。但经过久保小姐和黑石太太的询问,她们确定安藤先生签下的租屋契约比一般契约更长,是四年约,这表示他打算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然而,他住两年又两个月就搬走了。

    久保小姐拜托黑石太太调查房屋的出租状况。

    安藤先生是黑石家的第七任房客。

    黑石太太在一九九九年二月搬走,往后四年间出现七任房客,是非常异常的数字。这段期间,安藤先生住了两年又两个月,因此表示此后的两年五个月间,六户人家进出其中。期间,一户家庭因为自家装潢,最初只租三个月。但整体看下来还是超出常识的数字。我不禁思考,下一位租下黑石家的人会得知这个数字吗?如果知道,对方会怎么想呢?

    之后,久保小姐收到询问是否更新契约的明信片。

    她烦恼很久,最后回答对方不更新,开始在附近找新的住处。

第一卷 四 高度成长期

Ⅳ 高度成长期

    1 小井户家

    久保小姐和铃木太太见面后,找到一位非常了解那一带的人,是住在附近的秋山先生。时间约在二〇〇三年的十月初。

    秋山先生当时七十三岁,是位精神奕奕的老人家。他和益子家一样,在当地住了三十年以上,到几年前为止还担任包含小井户家在内的町内会长;他也是当初拜访小井户先生,并且发现对方尸体的不幸人物之一。

    秋山先生会是邮局员工,那带正好是他的邮局辖区;此外,他虽然是内勤职员,不过因为工作,相当熟悉当地历史,还似乎察觉到久保小姐以「调查土地历史」为名义行动的真实目的,提供非常详细的情报。

    秋山先生告诉久保小姐,冈谷公寓应该没发生过自杀事件,至少他从未听闻住户死亡。但之前又是什么状况?

    那块地在兴建公寓前是停车场,停车场之前是空地——这件事也透过益子家的证言和住宅地图确认过,当时留下位在角地的一户人家。

    「住在那里的人是小井户泰志先生。我不清楚他真正的年龄,可能比我大三、四岁。」

    小井户家是占地六十坪左右、古老的木造双层小型建筑。按照秋山先生的记忆,这户人家一直住在那里。

    秋山先生在这块土地上盖房子、搬来这里的时间比益子家还早,是一九六八年左右。这时小井户家就在了。他的母亲一度健在,但最后只剩小井户先生一人。两人在战后没多久搬来这里,不是土生土长的住民。

    「泰志先生没正式的工作。我记得他打过几次邮局寄送贺年卡的工,但其他时候就不知道在做什么了。大概是一再找新工作和辞职。」

    他应该没结婚,也没兄弟姐妹。

    「我也不知道他们母子的生活费哪里来。不过泰志先生的母亲——照代女士当过裁缝,附近邻居会拜托她缝制和服;除此之外就是靠抚恤金吧?我听说她是战争寡妇,行事低调,但没特别避着人,是个性沉稳的人。」

    照代女士在一九八〇年左右去世。事情来得突然,某天就发现她不见了,据亲近她的人说,她住院了,一个月不到就去世。

    「我听探病的人说,她得了癌症,泰志先生也很一般地出席葬礼,可是他之后就开始囤积垃圾了。」

    最初,仅是让人觉得这户人家怎么有些脏乱。

    秋山先生猜测,大概因为母亲去世,没办法好好打扫住处,也疏于照顾庭院,于是庭院的垃圾渐渐堆积起来,最后宛如城墙一般占满整块建地。

    「为了收町内会费,我一年会拜访小井户家几次。室内也非常夸张,里头不仅是没地方站,基本上所有空间都被垃圾塞满了。我跟他说,这样对身体不好。他却说,『没关系,我讨厌缝隙,缝隙对身体才不好。』——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搞不懂。我应该问过他,不过他大概没回答,我不记得答案了。」

    小井户先生不光是囤积垃圾,深夜或清晨时甚至会在附近徘徊捡拾。不过,小井户先生不认为堆积如山、不能用的东西是垃圾,坚持还能用。

    可是,秋山先生并不觉得小井户先生的精神出问题,只觉得他个性偏激古怪。除了囤积垃圾,他并未和附近居民发生冲突。

    「如果跟他提到垃圾,他只会在嘴里含糊不清说些借口逃掉,倒不会特别回嘴。但堆积垃圾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未来或许真的会闹出麻烦,不过建商开始收购土地了。」

    当时,建商提出大量收购这一带土地、兴建大型公寓的计划。周边居民因为建商执拗的交涉和找麻烦而陆续放弃土地。小井户家隔壁的松圾家最先放弃房子搬走。

    「我没听说他们和建商起过争执,是个性温和的夫妻。可能觉得隔壁邻居这么会堆积垃圾,万一要卖房子,说不定卖不掉,现在正好有人用还算可以的价钱买……大概是这样。」

    接下来是后面的住户卖掉房子,接着隔壁的住户也放手了,眼看小井户家附近的住家接二连三消失。

    「该说托建商的福吗?会来要求处理小井户家的住户都不在了。町内会到最后也从未正式向对方提出抗议,毕竟是附近邻居的事,多少还是会在意。不过,小井户家刚好位在要被收购的区域角地,大家可能想着反正哪天那块土地就会出售,小井户家就会不见了。」

    可是,小井户先生的家始终不动如山地安住原地,然后,泡沫经济开始了。原本一天到晚有建商上门找邻近小井户家的秋山家,执拗交涉收购土地,但某天就无声无息,再也无人上门。

    「原本每天都上门问,『有没有打算改变想法』,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忽然完全不见人影,不再打电话来。我心想总算放弃了吧,才知道那家公司破产、连夜逃走,当然不会再来。」

    秋山家和冈谷公寓位在相同区域,不过位置相对。想要收购小井户家周边人家土地的公司,和想要收购秋山先生家土地的公司名称不一样;然而,秋山先生认为他们实际上是同一家公司。

    「听说那时有很多这种事情,表面上装不同公司,实际根本是同一间。他们联合收购土地,然后再互相转卖土地好提高地价。我在别的地方看过常来我家的业务员,但他那时拿的是别家名片。」

    似乎不只一家建商收购这带土地,可是经过某一时间点,收购行动都停止了。

    因此,小井户家被留下来,周围都变更为建地,只有它孤零零留在原地,而堆积在小井户家的垃圾已经越过界线侵蚀了附近空地。

    「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堆到围墙的外侧。但这样堆放下去就会让不相干的人也来丢垃圾。甚至还有半夜开着小卡车偷偷丢冰箱或浴缸的人,町内会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町内会一开始希望由土地管理者处理垃圾问题,但找寻管理者的过程中,发现这块土地的抵押权非常复杂,找不出真正的管理者。虽然他们也认真考虑向小井户先生提出抗议,然而空地上大部分的垃圾都由完全不知身分的外人丢弃,很难用强硬的态度向小井户先生抗议。町内会成员也和行政机关商量,可是事情毫无进展。如此一来,只能直接和小井户先生交涉,因此前往小井户家拜访,才发现他死了。

    「我们在一进玄关就看得到的走廊上发现他。他从垃圾中清出空间、铺床睡觉。」

    建筑物的一楼是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餐厅兼厨房;二楼则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但被废物和垃圾占据;此外,地板到处都被掀起来,连下面也塞满垃圾。

    「浴室也通通是垃圾,这附近又没澡堂,真不知道他怎么洗澡。」

    众人一进屋就闻到猛烈的臭味,出声打招呼也无人回应。一名干部踮着脚尖上了走廊,并在走廊中段发现小井户先生。根据目击到的样貌和臭味,他立刻得知对方死了,因此看一眼就转开视线,在小井户家的门口等警察前来。

    「我只看了一眼,不记得细节了,不过他看起来像睡在皱成一团的床铺,但全身发黑,因此我立刻知道他死了,也没勇气看个仔细。我们还想说不定是自己搞错了,总之先请警察来确认,于是就报警了。」

    警方听完叙述后运走遗体,也没特别联络秋山先生等人,因此小井户先生的死因成谜,但传闻他是病死的。

    「据说他死了两星期。」

    尽管周围都闻得到臭味,但包含秋山先生在内的町内会干部都不认为臭味变得更强,前去拜访小井户先生也仅仅是为了交涉日渐严重的垃圾问题。

    「我们也讨论过怎么处理遗体。如果他没有任何亲人,町内会是不是要做点什么-件他安排火葬,不过他的亲戚出现了,领走他的遗体,事后也卖了那块地。大型机械过没几个月就开进来铲平那些垃圾,整成一片空地,就连附近的土地也一并铲平且铺上砂砾,改建成停车场。」

    秋山先生记得小井户先生在一九九〇年去世。那年三月,大藏省对金融机关下达总量管制的行政命令,此时逐渐显露崩坏征兆的经济泡沫已经完全破灭;七月时,秋山先生等人发现小井户先生的遗体。房子很快拆除,改建成停车场;冈谷公寓在将近两年后落成。

    秋山先生证实,那块地在作为停车场的期间,从未发生任何异状。

    小井户泰志先生大概在六十五岁左右去世。

    「他以现在来讲算早死吧?我一听到他是病死,便有点感伤。我一直在想,当他身体变差躺在床上时,心里到底怎么想?这实在也不能说和自己完全无关。我太太还很健康,可是总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人会先走,留下另一个。我想像自己或她被孤零零留在家、因为生病而成天躺着,最后就这样死去,一想到这就受不了,毕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碰到这种事啊。」

    这带是高度经济成长期开发的住宅区。附近的车站带来快速开发的机会,当时搬到这里的居民,现在都已经六十岁到八十岁了,家族成员也几乎是年长者,很少有两代以上同堂的人家。

    老人家两人过着低调的生活,如果其中一人某天去世,不知何时另一人也会追随脚步而去,接下来房子便会拆除,土地分割、改建成狭小的住宅,抑或和附近的土地合并,兴建成适合单身者或年轻小家庭的公寓。

    世代交替即是如此缓慢进行。

    「虽然我们也尝试成立町内会或联系居民的网络,但这里本来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居民聚集成的地方。以前旧居民彼此相识,大家都上一样的学校,也是前辈、后辈的关系,感情都很好,可是我们这种新居民就没办法这样了。」

    在高度成长期买房子的年轻夫妇大多是核心家庭,一向不愿受到家族观念束缚。

    那是一个女性会将「有房、有车、没婆婆」当结婚条件的时代——她们不喜欢保守的家族观念、紧紧拥抱合理进步的个人主义、也不希望被过往的积习困住,回异于坚持(或不得已必须坚持)地缘关系的乡下或下町;而新住民从某处漂泊到四处都存在的已开发住宅区,偶然搬进一间房子,好不容易透过自治会的活动结合在一起,然而经过时光流逝、世代交替,这些连结毫不留情地被截断。

    「虽然有町内会,但只是道义上得成立这样的组织。附近居民多少会往来,不过整体来讲,这里本来就不是每户人家都会亲密交往的地区。」

    老人近年来逐渐过世,愈来愈多年轻世代搬进来,双方也因为世代差异而产生摩擦,无法好好相处;加上新世代没有在这里住一辈子的计划,完全是流动民族。

    「这几年人口流动得非常频繁,我根本记不起年轻人的脸孔,认真去记也没用,因为好不容易记起来时,对方就搬走了。」

    即使如此,秋山先生还是说,这一带的居民也认为冈谷公寓的住户更换得特别频繁。

    「我没听过关于这件事的具体说法。不过的确有人说,比起附近公寓,那里常有人搬进搬出,我也有同感。虽然这带本来就不容易住得久,但只有那栋公寓时不时会看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如果是几十间套房的大型公寓就罢了,可是那里明明只是小公寓而已。」

    附近的居民似乎也不知道个中原因。

    「也有人说冈谷社区一样住不久,但住下来的人好像都对环境没特别不满,住得很安稳。住不久大概就是偶然吧。」

    秋山先生说社区从未发生事故、自杀或案件。公寓落成前,那块土地是停车场;落成隔年,冈谷社区开始兴建和贩售。

    「不过冈谷社区的土地除了停车场,原先还有一栋房子,建商是将位在深处的空屋拆掉后,和旁边的土地合并,形成冈谷社区。」

    正确来说,冈谷公寓从一九九二年起兴建,住户在隔年完工后迁入;到一九九四年,临接公寓的冈谷社区开始兴建,建商则在翌年贩卖预售屋。预售屋的建地包含临接冈谷公寓预定地的停车场,和更里面的一栋房屋。

    成为空屋前,那栋屋主是一对姓稻叶的夫妻。

    「稻叶先生原本住在市内国宅,他说退休后想住有院子的房子,所以搬到这里。」

    稻叶夫妻应该是在一九八五年左右搬来。秋山先生说:

    「我记得之前是一户叫大里的人家,他们卖掉房子搬走了。」

    建筑因此经过最新改装,交给稻叶夫妻。他们原本预定在这里住到人生尽头,但日渐爬升的地价阻碍了希望。

    「因为房价日渐升高,光固定资产税就要压垮他们了。称叶家当时都靠稻叶先生的年金生活,到太太也领年金的时候还要好一段时间。他们似乎是自营业,不像上班族能拿到一大笔退休金,每月的国民年金也只提供一点点钱。他们好不容易存钱买到房子,但后来实在无法承担,于是卖了房子,用那笔钱搬到乡下。他们刚好在地价大幅上涨前搬来,最后出乎意料获得一笔小错的收入。」

    最后,稻叶夫妻搬回稻叶先生的老家,也买了房子。

    「不过,他们搬家时发生一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我因为和稻叶先生交情不错,他们搬走前叫我去他家一趟。」

    搬走前,稻叶家处理掉许多不再用到的家具和家庭用品。他们似乎完全是自己整理行李,还仔细打扫整栋房子。

    就算是会被拆掉的房子,还是得在搬出去前好好整理——这是稻叶先生这代人的礼数。

    但当他们翻开和室的榻榻米时,下面出现奇怪的污渍。

    「我到他家看了,是红黑色的污渍。稻叶先生还问我觉得那是什么。我看它的形状很像是什么东西从榻榻米的细缝里渗下去。」

    秋山先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污渍,但显然那个「什么」相当多。

    稻叶夫妻搬来这里后不会掀开榻榻米,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

    「该说是很深的红黑色,还是褐色呢?怎么看都像血迹。稻叶先生对此感到不舒服,我也浑身发毛。如果是血迹,就是大里家或更之前住户的事。」

    大里家是稻叶夫妻搬来前的住户,不过秋山先生和这家的主人素无往来,不清楚他们的状况。这家人只住了几年,秋山先生几乎没见过他们。

    秋山先生说:

    「我意识到时,才发现那也是住不久的房子。大里家前的人家……我已经想不起来什么名字了,总之是小孩很多的家庭。这家应该也没住几年。之前则是筱山家。我记得筱山家的儿子失踪了。我是在某一天忽然发现很久没见到筱山家的儿子,一问他们邻居,才知道他不见了。据说他某日出门后就再也没回家。不知道是离家出走,还是失踪。不过他已经成年,家人看起来也没在担心,所以我当时才猜他应该是离家出走。看到那块污渍时,我就突然想起这件事。」

    虽然秋山先生暗示这块血迹来自筱山家的儿子,但他失踪三十年了,那块污渍不太可能是他的。尤其如果稻叶先生在居住期间都没察觉到这块污渍的存在,它应该就不可能是血迹。

    小说中,因为美学上的需求,会将血迹描写成红黑色,但血其实非常容易褪色。新鲜的血液是暗红色,接触到日光后,会从茶褐色变成褐色,接着是带着绿色的褐色,接下来转为黑色——血会不停改变色彩。

    这是因为让血液呈现红色的「血红蛋白」,会在光线作用下变成「高铁血红蛋白」和「血红素」;如果足光线照小剑的地方,红色会在数周至一个月内消失;如果照射的光线很微弱,则会在几个星期内消失不见;如果由阳光直射,血在几小时内就会褪为黑色;因此,如果是古老又呈现暗红色的污渍,应该是染料或是某种随时间转为暗红色的液体。

    「我跟稻叶先生说,那不可能是血迹。我没听过筱山家发生刑事案件,或造成大量出血的意外。就算和失踪的儿子有关,时效也早就过去了,所以我就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新铺好榻榻米,反正肯定没什么大事,通通忘了吧。」

    稻叶先生同意秋山先生,但他依然相当拘泥于这件事情。秋山先生认为,对方一定是因为家里的榻榻米下出现莫名奇妙的污渍而不舒服,没想到,稻叶先生看着那块污渍,居然喃喃自语:

    「有时,这房间会传出不知是谁的脚步声……」

    什么意思?秋山先生一反问,稻叶先生只摇摇头,说:

    「算了,反正我要搬走了。」

    「他要卖掉这间房子,说不定症结点就是他听到的脚步声。不过,我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他们夫妻就搬走了。」

    房子在称叶夫妻搬家后拆除,这块土地加上隔壁停车场的土地,如今盖上六栋房屋

    —稻叶家以外的土地,又是如何?

    冈谷公寓兴建在四户人家的土地上,包括角地的小井户家、西边邻居的松坂家、松坂家北边的根本家,以及更后面的藤原家。

    从住宅地图可以确认,藤原家是占地宽广的大型建筑;另一方面,冈谷社区是在拆除了稻叶家、稻叶家前方的村濑家,以及西侧的政春家后建设完成。村濑家和政春家都是大型住宅。

    听完久保小姐的话,秋山先生点点头,说:

    「没错,大致就是这样。小井户家隔壁是松坂家,后方是根本家、更后方则是藤原家。他们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记得根本家的房子,原本是建在藤原家那块土地上。但听说两人的祖父去世后,为了继承而分割了田地。藤原家住在这里非常久了,代代务农为生。」

    根本先生和松坂先生都是上班族。土地收购的风潮席卷之际,他们都已经退休且靠退休年金生活。两家都足老夫妻,没有和晚辈住在一起。

    「根本家的太太当时失智了。整天不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就是坚持地板下有猫,还从檐廓底下扔饲料进去,可是明明就没有猫。大概是她想养猫吧?据说她经常会趴在走廊或檐廊上,对着不存在的猫说话。根本先生一度以为她昏倒了,冲过去一看,才发现她在喊着,『小咪、小咪。』」

    根本太太不是在家里不断走动,就是趴在地上对猫说话,几乎没办法处理家务。

    「根本先生的身体也不好。年纪大了,身体就会冒出各种毛病。我记得他有糖尿病籼高血压的问题。因此,当有人来谈收购土地,他似乎准备立刻卖掉房子,搬到某处的疗养院。」

    可是,提供照护服务的疗养院只接受需要受到照顾的人入住,根本先生始终找不到同时让夫妻入住的疗养院。

    「最后听说他们搬去和儿子一起住了。根本先生说他卖掉房子后,买了二世代住宅,和儿子一家一起生活;松圾家就比较幸运。夫妻两人都很健康,一起搬到乡下。现在这时代,听说有公司专门帮客户斡旋老后到乡下居住,他们两人一起种田,过得很悠哉。」

    大家因为各自的理由离开这块土地。

    「社区东边的村濑家也是两位老人家一起生活。我听说他们搬到女儿家的附近。村濑家之前……这么一提,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屋。我搬来时,那里好像是什么小工厂,没住人。不过我其实不太记得了。社区更里面的住户就是稻叶家,那栋房子的住户也变动得很频繁。」

    稻叶家住进去前,是大里家住在那里。对照益子家的说法,大里家似乎没住几年就搬走了。

    大里家之前则是关家,他们也没住几年;更之前是长男失踪的筱山家。一如秋山先生在这里落成新居且搬进来,筱山家同样也盖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栋房子看起来很新,尽管秋山先生没特别询问,不过自己搬来的时间点和他们应该没差几年。

    「筱山夫妻的年纪大我很多岁。我小孩还是小学生时,长男就二十岁了。长男后来离家出走,次男也搬出去独立生活,剩下夫妻俩,他们就接连去世了。」

    那是一九七〇年代中叶左右的事,筱山夫妻约在那里住了十年。

    「此后,新的住户就搬了进去,但不知道是买的还租的。那户人家没加入町内会,也很少和邻居往来,给人一种不太整洁的印象。小孩很多,每个都像野孩子,经济状况看来不是挺好。这么说来,他们应该是租房子吧?也不是说他们小孩没家教,应该说是父母管不了那么多。在我印象中,那对父母整天都在大吼大叫。」

    似乎是个令人印象不好的家庭。当年的住户应该都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才会觉得那个家庭很奇怪。

    「接着是大里家,他们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还没跟其他人熟起来就搬走了——为什么搬走吗?我没听说。他们是对四十几岁的夫妻,小孩上幼稚园。他们好像提过是工作的关系。不,我记得他们买了那栋房屋。虽然只有一下下,不过大里家搬进去前,大门挂过出售的牌子。」

    后来搬进去的是稻叶家,他们住四年后搬走,房子因此闲置上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被拆除。他们旁边是政春家。

    「政春家在我搬来时就在了,是很普通的夫妻。他们在儿子结婚后和儿子及媳妇同住,没多久,全家似乎迷上某种新兴宗教,我因此和他们渐渐没有来往,后来慢慢连他们的人影都很少见到,某一天,就完全消失无踪了,连声招呼都没打。有人说可能是发生什么事,连夜搬家逃走了,但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后来也退出自治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状况。」

    这么说完,秋山先生侧了侧头。

    「这么说来,可能是那方面的宗教吧?我记得他们在家里驱邪好几次。就是打开窗户,往外洒盐——我注意到的大概就是这样。这一带算很和平,没有案件,也没发生过自杀或意外。至于小井户泰志先生的事情算是异常吗——唔,可以说是最接近异常的一件事吧。」

    公寓或社区都没发生过自杀事件。至少,这里从未发生异常的死亡。

    唯一比较古怪的死者是小井户先生,但他不是上吊身亡。如果相信久保小姐的印象,那名自杀者应该是女性,而非男性。

    「我就不清楚之前的事了,毕竟我不是土生土长的人。」

    秋山先生搬来这里时,周边虽然已经开发,并排着崭新的独栋住宅。不过这些住宅之间仍有田地,周围也残留不少田园和农家。

    「这里不是什么由来已久的城镇,只有零星遍布的农家而已,过去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秋山先生又说:

    「所以,我认为应该没有什么古怪的因缘才对。」

    2 搬走的人

    虽然秋山先生说,这里原本应该什么都没有,不过翻开一九六〇年前的地图,可以看到这一带沿着大马路的四周散布着一些聚落,尤其车站的前方是两条大马路的汇集之处,构成还算繁荣的商圈。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地图也显示出冈谷公寓这一带有建筑物。特别是在公寓和社区所住的区域,兴建起更大型的建筑物。

    从地图上没办法得知常时住了什么人,因为还没有住宅地图。第一份记载个别住户姓氏的住宅地图,是在一九五二年于大分县别府出版。花了三十年,住宅地图的使用率才扩大到全国规模。

    公寓这一带基本上是在进入高度成长期才形成住宅区,因此附近几乎没人知道更早的状况。虽然大马路沿途坐落着历史悠久的住宅区,但住户的型态历经泡沫经济时期的重整,替换成当时才搬进去的居民。我和久保小姐因此在追溯到比三十年前更早的历史时,失去了追查方法。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一带在这段期间内的确没发生过案件、自杀或是意外。

    「看样子,只能到此为止了。」

    久保小姐需要工作,所以只能利用休假追查当地历史。我也是私事繁忙,而且还住在遥远的京都,无法在当地调查和访问。至于调阅地图、调查报纸缩印版——这些不需在当地也能进行的繁杂调查,则有大学时代的友人帮我大忙。

    阿滨不知为何在学弟妹之间很有人望,经常动员有空的学弟妹替我调阅许多资料。

    不过,随着调查的进行,线索也愈来愈少。正当我们把「这已经是极限了吧。」挂在嘴上时,久保小姐来了电话。那是十月即将结束的时候。

    我内心骚动起来。久保小姐若是特地打电话来,通常表示事情有所进展。

    「我知道搬出社区的饭田先生消息了。」

    久保小姐说完后,沉默了一阵子。

    「……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有点恐怖。」

    饭田家是冈谷社区中最早搬出去的住户,居住期间仅仅一年。据说因为调职,打算卖掉房子,可是到现在仍旧没有卖掉。饭田先生搬走后,包含社区的人在内,没人知道他们搬去哪里。

    为了知道饭田家的消息,久保小姐采取简单明快的手段。她和附近的房仲业者商量,希望短期租下饭田家的房子。

    毕竟久保小姐正准备搬出冈谷公寓,需要找新的住处。当她询问各家房仲之际,突然想到自己接触过的房仲中,说不定正好有人受到委托要卖饭田家的房子。

    因此,她每到假日就走访各家房仲,寻找是谁受到委托直到找到为止。这实在是一件大工程,不过一旦找到,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得不得了。

    饭田家的土地建物在饭田家搬走后,立刻挂牌求售,三个月左右就出现买家。负责的房仲和委托人饭田章一先生联络时,出来赴约的是饭田家的亲戚,对方希望能够取消售屋委托。

    原来饭田先生去世了,而继承土地和房子的太太则在住院,无法办理这些手续。因为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复原,所以希望暂时取消这件委托。

    负责的房仲当时心想饭田犬妻大概出了意外,可能是发生车祸,丈夫因此去世,同车的妻子受伤入院。于是他向对方表示理解取消委托,并希望可以探望饭田太太。但是,那位亲戚以饭田太太现在还无法接受采病为理由,婉转地拒绝。

    他觉得饭田太太的状况可能真的很糟吧。于是他告诉对方,之后若还是想出售房屋,请务必跟他联络,接着就挂了电话。然而,房仲没再接到任何联络。

    如果是意外,或许可以找到新闻报导。

    那位房仲还记得饭田家搬去哪里,久保小姐便去调查了那个地方的报纸,结果,在当地报纸上找到报导。

    但那并非意外事件的报导,而是刑事案件的报导。

    某天夜晚,饭田家附近的居民发现饭田家中飘出烟雾,于是通报一一九。消防队员赶到一看,发现妻子荣子太太全身是血地倒卧在玄关入口,手里还抱着六岁的儿子一弥小弟。

    救护车立刻将两人送往医院,然而一弥小弟在医院死亡。他身上有锐利的刀刃造成的刺伤,似乎因此失血过多。荣子太太身上也有数处刀伤,状况危急。火灾只烧了二楼就被扑灭,但在火灾现场中发现屋主章一先生的尸体。他是上吊死亡的,似乎是刺伤妻子后,放火烧屋,然后自杀。看起来可能是强迫自杀,但因为没有后续报导,所以不知道章一先生的动机。

    「公寓和社区加起来已经有三人死亡了,这会是偶然吗?」

    久保小姐显得很慌张。

    应该吧,我想,视为偶然应该是最具常识的对应。

    这样一路追查过去的住户,一旦碰到「死亡」这项严重的结果,通常容易从中感受到某种意义。然而,我们平常不可能掌握过去住户的讯息。我们不可能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处,过去住过哪些人?他们搬走后又过得如何?而且我们找的,不只是一间套房,而是公寓和社区的所有住户。在这种范围内,也可能会非常偶然地碰到不幸的死亡。

    而且,日本原本就是首屈一指的自杀大国,WHO做过统计,日本每十万人的自杀率是先进国家中数一数二得高。死亡原因中,自杀占了将近百分之三,这表示每年在日本的自杀人数超过三万人,数量是交通事故死亡者的六倍,其中有六成的自杀者选择上吊。

    「可是我又不是找上百个人。」

    就算现在只找了十个人,之后找的九十人中都没有出现自杀者,就整体来看也毫无疑问——统计上的数字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某些状况会出现偏颇,然而母数愈多,就愈会接近统计上的数字。在目前样本数过少的阶段,讨论偏颇没有意义。

    「可是饭田先生不光只是自杀,他还打算带着太太和小孩一起上路。」

    事件本身的确令人震惊,然而日本国内的强迫自杀案件绝不在少数,只是没有报导出来。

    往日本到底多常发生强迫自杀?其实并不清楚,因为警察厅并未发表过关于强迫自杀的统计。从过去爱知县警发表的近亲杀人的统计看来,光是母子自杀就占了三成,比杀害婴儿、配偶还多。不过,发生在家庭内的杀人原本就是最常出现的杀人案件类型,约占了四成。比起被素不相识的人杀害,被具备家族关系的人杀害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饭田先生的案件只刊登在地方报纸的地方新闻版面,显然不是全国性报纸会报导的案件。如果在发现妻子的遗体时,饭田先生行踪不明,可能就会有报导了。然而,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现饭田先生的自杀尸体,判断他是强迫自杀。

    不知道为什么,在大众媒体的想法中,这不是「杀人以及杀人未遂」而是名为「强迫自杀」的另一种现象。比起杀人,自杀很难成为新闻。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日本人过于看轻家族内造成的强迫自杀,背后的原因或许是多数人倾向将整个家庭视为单一的存在,而非关注于家庭内的个体。日本人倾向将杀害家人后,自己也死亡的状况视为损坏自己的身体后死去,在法庭上也不例外。

    「杀害他人后自杀却没死成」和「带着家人去死,却没死成」的罪状同样是杀人,然而后者的量刑轻很多。

    虽然很难亲眼目睹强迫自杀的案件,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不如说,因为不稀奇,所以无法成为新闻。

    说得也是——久保小姐回应,但似乎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其实我也无法放下,我一边说服久保小姐,心里却有悬念。只是我怀疑主义的性格已经渗到骨子里,很讨厌轻易做出「这一定有什么意义吧。」的结论。正因为看起来具备某种意义,所以才会刻意踩煞车,不轻易做出结论,而为了踩煞车,我会想办法找出道理。

    若是恣意找出各种道理,当然可以得到各种结论。但对我来说,直觉地认为「有某种意义」与「因为看起来有某种意义,所以要小心」而本能地感到犹豫,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差距。久保小姐的内心已经激烈动摇,我还没有。然而,这之间的差别只不过是因为久保小姐真的听到异常的声音,我却没有。

    总之,我觉得我们不知为何很难从这件事情抽手了。

    谁也无法一无所知地撤退。

    3 社区之前

    如果想要调查的人家附近没有住得很久的住户,最好就问寺庙或神社。毕竟住持或宫司(注13)有很大的机率记得以前的土地状况,就算没有住持,也有负责管理寺庙的人,这种人通常是地方耆老。

    久保小姐四处询问附近的寺院、神社时,我也联络了大学母校的毕业生。

    我上的大学是净土真宗(注14)的大学,周遭非常多寺院出身的人。虽然几乎都是真宗寺院的孩子,不过也有人是其他宗派寺院的。其中最多的是净土宗的学生,还有禅宗(注15)、真言宗(注16),或没有成立大学的宗派相关人士。

    他们毕业后,大多回到老家寺院,不少人也会和其他寺院的人结婚,或在其他佛教系的学校担任教授或教师。换句话说,寺院有寺院的人际网络,因此我请教学弟,有没有认识的人在那一带的寺院担任住持?

    对方替我在冈谷公寓附近找到有檀家(注17)的寺院,并将住持介绍给我。

    林至道先生担任住持的寺院是檀家寺。他在终战那年出生,一直住在当地。他继承寺院已有二十几年,信徒几乎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

    我们和林先生在十一月初见面。

    我首先向他道谢接受我们采访一事,接着请教他关于这一带的历史。

    「他们不是我们的檀家,所以说是知道,其实也都是听来的。」

    他说完后,继续说道:

    「我记得小井户家和隔壁松圾家是盖在一户姓高野的人家的土地上。高野家搬走之后,土地分割成两块。」

    「本来呢,」林先生说.

    「我印象中这一带好像有工厂还是其他建筑,但可能在战争中烧掉了。打从我懂事起,这些建筑就没了,因此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但至少这里是在战后才有住宅。」

    战后,高野家才在那块土地上盖房子。

    「高野家和隔壁的藤原家应该是在战后没多久搬来这里,不过,我无法肯定是哪一个年代。这一带多半是在战后才接二连三盖起房子。过去是水田或旱田,然后这里一栋、那里一栋地盖起房子,成了住宅地。」

    高野家切割成两块土地,分别盖起房子;几年后,藤原家卖了部分土地,盖了根本家,后者一直住到泡沫经济时期。

    「藤原家是这一带的古老家族,我记得他们本来是很大的农家。」

    高野家、藤原家所在的位置后来成为小井户、松坂、根本、藤原四家的土地,后来这块土地则盖起冈谷公寓。

    而冈谷社区又是如何呢?

    「那里有户姓政春的人家,住很久,不过现在成了社区;还有川原家,川原家的位置比较里面,前面则是姓后藤的人家。」

    对照秋山先生的记忆,后藤家的房子后来改建成工厂,然后闲置下来成为空屋;几年后,村濑夫妻搬进去。这么一来,政春、川原、后藤三家的土地就是冈谷社区的建地。他们都在战后才搬到当地。

    「很遗憾的是,我就不清楚川原家搬走后的状况了。」

    林先生依稀记得筱山家搬走后,那栋房子换过不少户人家,但不记得分别是哪些人,毕竟不是邻居也不是檀家。

    他其实不了解高度成长期后才来到此地的居民状况。

    「如果是更早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家,因为上同样学校,我还记得他们,但我就没和开发后才搬来的人往来了。那时,学生人数急剧增加,还开设了新学校,加上学区不同,他们和我的孩子也上不同学校,要不然还可能因为小孩的关系会有些交流。」

    尽管我们问了林先生,关于土地变成公寓用地的两户人家,及土地变成社区用地的三户人家,他们家中是否发生过案件,但他的回答很含糊。

    「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吧……不过,即使我和他们有往来,但彼此没住在一起,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虽然不能百分之百这么说,不过这里基本上满和平,应该没发生什么重大的案件。」

    林先生并非用直截了当的口吻告诉我们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但也不是刻意隐瞒这里发生过重大刑案或意外。我的感觉是,既然有人在这里住很久,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其中也会有难以启齿的事件。

    久保小姐拐弯抹角问了很多次,可是林先生不愿意多说。

    他究竟是不敢说,还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我们还是搞不清楚。

    「如果什么都没有,他大可直接说没有。」

    我们结束和林先生的会面,久保小姐频频侧首表示不解:

    「林先生不直接说没柯,不正是默认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或许是这样。我说,但站在寺院的立场,林先生可能很多话不能说。

    「可是,我觉得有点意外。」久保小姐说。

    什么事?我问她。

    「就是我跟林先生说,我的房间其实有怪声。他的反应不是很平淡吗?因为是寺院住持,我以为他会更积极——怎么说呢?就是会有别的反应。」

    我听出她话中的含意,不禁苦笑起来。

    在怪谈中,碰到怪事的被害者多半会求助寺院和神社。很多类型的怪谈故事中,也都会出现明理的寺院住持,帮助被害者或是给予建言。

    就算是寺院,也有很多类型哦——我告诉她。

    我从净土真宗系的大学毕业,学弟介绍的林先生也是真宗的人。

    基本上,净土真宗不认为世上存在幽灵、恶灵。阿弥陀佛救济众生的本愿是众生最终都会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所以理论上不可能存在无法前往西方、徘徊人世的灵魂;就算出现例外,也不像怪谈故事所说,会造成在不幸事故中丧命的牺牲者,亦或自杀后四处徘徊的灵魂。因此,我念的大学学生会宛如游戏一样享受着怪谈,从不会认真讨论幽灵作祟或怨念造成的异变。

    「原来如此,这是叫恶人正机说吗?就算是恶人也能往生极乐,所以不存在幽灵。」

    ——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基于毕业生的义务,我否定久保小姐的话。

    恶人正机说的「恶人」并非指所谓的恶人——罪人。

    恶人指的是我等凡夫俗子,被众生皆有的烦恼所支配;「善人」则代表对这些烦恼毫无自觉的人。因此,「若善者可往生」的意思是,如果对恶毫无自觉的善人都能够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自觉自己是恶人的人不可能无法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所以才说「恶者亦同」。

    其实我不了解以教义的角度如何看待或议论幽灵(我的专攻是印度佛教学,不是真宗学。)我认识的老师和学生几乎都用平淡的态度面对灵异事件。虽然一口咬定幽灵存在的说法有欠考虑,不过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也是气量狭小。大家的态度都是没问题的话,相信幽灵存在也是无妨。

    「真意外。」久保小姐说,「明明是寺院。」

    我回答她:正因为是寺院啊。

    正因为老家是寺院,因此会频繁和死者打交道,所以很难将死者当成「异常」。换句话说,「死亡」并非不吉利或忌讳的存在,反而再正常不过。

    而且,死者的灵魂非常尊贵,绝非可怕的东西,而对供养死者的家族更是如此。他们敬慕死者,惋叹死者的逝去,就算接受死者因为遗憾而在世间徘徊,也很难接受亲人成为有如怨灵或恶灵的存在。

    人死后,不是成佛,就是无法成佛而徘徊在六道之间——这种事与其说是令人恐惧,不如说是让人感到哀伤。因此,不会养成听到幽灵或是作祟就会激动起来的性格。

    大家晚上一起说怪谈故事,接着起哄地到近郊的灵异地点——年轻人常做这样的事,包含我在内,其他同学也不例外。然而,我们仅仅享受恐怖的气氛,从没碰上撞见幽灵或遭到作祟的严重情况,尽管曾经发生看似古怪的事,但也不太值得一提。

    友人阿滨和其他朋友碰过一次奇妙的状况。

    京都郊外,有一条隧道传闻「鬼会出来」。

    阿滨他们社团聚会结束后,一群人前去朋友租的房子,热中讲起怪谈。期间有人提到那条隧道会出现幽灵,于是大家决定「一起去看看吧。」阿滨抱着好玩的心态搬出录音机、接上麦克风,在前往目的地的车上进行实况录音,像电视上的灵异节目。

    车子抵达了隧道口,握着麦克风的阿滨也继续有模有样地播报,紧接着所有人气势高涨地进到隧道,当车子开到隧道的正中间,事情猛然发生了。车体下的轮胎传来爆胎的巨大声响,车内瞬间一片寂静,接着再次吵闹起来。车子当然没任何异状,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声音。那件事情后来成了大家的话题好一阵子。

    参加的人说,一开始吓了好大一跳,接着毛骨悚然起来。出隧道后,大家激动得直说,「那是怎么回事啊?」录音带也录到怪声和众人的喧闹声。然而,这件事对于参加者来说,并不「恐怖」也不「令人忌讳」。他们都以「我们去了隧道,碰到很夸张的事情哦。」的口吻谈论这件事,就像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嗯,就是这样吧。

    「这样啊。」久保小姐笑了,「那今天晚上应该没关系吧。」

    应该吧,我这样回答。

    那天晚上,我拜访了久保小姐,也在那里住一晚。我平常很少出门,之所以如此不远千里而来的原因之一是,须和学弟介绍的林先生当面道谢;此外,我很想看一眼久保小姐即将搬出去的房间。

    久保小姐恶作剧一般说,「那我替您准备和室。」

    我便回答,「那就麻烦了。」

    我觉得自己不会因为受到气氛影响而感到害怕。

    实际上见到公寓时,我也感觉不到「恐怖的气氛」。我对冈谷公寓的第一印象是很普通。就像久保小姐所说的,是一栋外型精致、颇有水准,打扫和保养也相当周到的漂亮建筑。

    二〇四号房也是如此,那间有问题的和室,意外地充满清爽的空气。虽然到处都放满杂物,一看就知道没有在使用,不过很干净。榻榻米上铺了地毯。

    「我想这样就不会有声音了。」

    久保小姐很不好意思似地说: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但还是希望别听到声音。铺上地毯后,声音就停了,至少我没再听到了。」

    可是她还是不想进入和室,也不想打开拉门。只是家里有一间不打开的房间,还是令她住得很不自在,无法消除紧张和不安。

    「我还是打扫过了,也开了窗户通风。真的要在这里铺床休息吗?」

    麻烦你了,我虽然这么说,不过还是用了确认是不是真有声音的名义在客厅熬夜。我们就这样聊着一些琐碎小事,清晨就来了——因此,我最后并未在和室度过「一夜」。而且那天拉门整晚都开着,但我不光是没听到声音,也没看到怪东西。天空微亮之际,我还是在和室睡了。

    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一如往常地没有作梦。

    4 过去

    因为林先生的好意,久保小姐隔年一月与林先生的檀家——佐熊先生见了面。佐熊先生在冈谷公寓附近经营洗衣店。接受访问时,他将近五十岁。佐熊家长期居住在此地,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经营洗衣店,过去是自营,近十年来转为大型连锁洗衣业者的加盟店。

    「我也不记得太久以前的事了……」

    关于冈谷公寓,佐熊先生最早的记忆是用地还属于藤原家、松圾家和小井户家的时候。

    「就我的印象,那三家一直住在那里。唯一改变的就是,途中藤原家卖了一部分土地,然后根本家搬进来,这状况到泡沫经济时期都没有改变。关于藤原家的状况,我都记得很清楚。」

    因为佐熊先生已经去世的父亲和藤原先生交情很好。

    「藤原家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听说他们是很有钱的农家。这带到处都有他们的田地。他们以前的房子盖在大马路边,战后道路拓宽,就搬到公寓旁边重新盖了房子。我记得那里本来就是藤原家的田地。他们自己种蔬菜和稻米,完全自给自足,接着这边卖一块地、那边卖一块地,靠着卖地的钱过日子。最后用来盖房子的土地,也趁地价胡乱攀升的时候卖掉了。现在夫妻俩住在汤河原的高级老人院。」

    真是让人羡慕呐,佐熊先生笑着说。

    另一方面,冈谷社区的用地则来自后藤、川原、政春三家。佐熊先生的同学在政春家内,所以多少知道内部状况,不过几乎不记得后藤家和川原家的事了。这两家在佐熊先生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搬走了。

    「社区那块地的最东边——也就是靠近公寓的位置是后藤家。我那时还是小学低年级,不记得后藤家还在时的状况了。我想,那里在他们搬走后闲置了一阵子。好像租给附近的工程店家,当成放材料的仓库还是工作场所之类的。之后有别的人家搬进去,但我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他们搬进去时,我刚好离家了。」

    佐熊先生高中毕业后离开家里到别处工作,然后在二十年前左右回来继承家业。后藤家搬走后,村赖家住进来,刚好碰上佐熊先生离家的日子,并且在他回来没几年的时候就搬走了。

    「村赖家应该是在泡沫经济开始的时候搬走,或稍微早一点——他们比住在公寓用地上的松坂家更早搬走。」

    至于川原家,早就离开了。

    「川原家大概在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搬走,所以我也不太记得川原家的事,隐约记得是个很吓人的家庭。他们家有一个大我很多的儿子,我很怕他。不过,我对其他事就没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川原家搬走后,筱山家搬进来。

    「我不太记得筱山家了,我想他们有对比我大一点的兄弟,但几乎没有往来。他们似乎在我离家后搬走,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那户人家之后的状况。等我回来继承家业时,那里是大里家了。他们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两人前后去世。之后也是一对老夫妇搬进去,但我忘记他们姓什么了。」

    那是稻叶夫妻。

    可是佐熊先生完全不记得他们,也没有往来,后者也不是洗衣店的顾客。

    然后,久保小姐提出筱山家长男离家出走的事情。

    「这么说来,是有和么一回事——我听说筱山家的儿子离家出走。那是我高中的事吧?他们家有两个儿子,长男是继承人,所以父母非常宠爱他。大概就是这样才出了问题,他后来变得素行不良。应该是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不过没听说他回来。可能因为我也刚好离家,所以才没听说。不过,我不知道筱山家搬走的原因,好像是夫妻其中有人去世……总之我不知道细部状况。」

    总而言之,那栋房子给人一种里面的住户始终来来去去的印象。房子西边则坐落着政春家,政春家是六人家庭,包含双亲、长女、次女、长男以及祖母。次女是佐熊先生的同学。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我们很少玩在一起。不过毕竟是小时候,偶尔还是有一起玩耍的机会,又上同所学校,虽然谈不上是好朋友,但也算熟,就是童年玩件、青梅竹马的感觉。」

    他的童年玩伴叫做光奈子,有一个姐姐和弟弟。姐姐大佐熊先生四岁,弟弟则小他三岁。因此,佐熊先生小学毕业后,从未和姐弟俩其中一人上过同所学校。

    「他们的双亲和祖母也都非常亲切。姐姐是美人,当时可说是大家的偶像。」佐熊先生笑着说,「有时拜访他们时,如果是那位姐姐出来应门,我内心就会砰砰跳啊,只是很遗憾的,我上高中时,那位姐姐就嫁掉了。」

    至于童年玩伴光奈子,她也在佐熊先生离家时结婚了,不过婚后常出入娘家。

    「我记得弟弟叫盛幸。他也在我不在家的那段时间结婚了,不过,问题就出在他太太身上。」

    佐熊先生回到家后,发现政春家完全变了样。

    「他们完全不和邻居往来了。虽然光奈子还是常回娘家,可是和附近的人毫无接触,据说是那个媳妇迷上新兴宗教,把全家人都拉了进去,只有教团的人会出入其中。光奈子和她先生似乎也是信徒,所以才常常回娘家。姐姐倒是没有回来,大概没有信教吧。」

    邻居最初很担心政春一家,但只要一谈到这件事,政春家的人便会强烈排斥这个话题,众人后来也束手无策。政春家在附近拥有不少土地,但信教后,为了钱而接二连三放弃产权,后来甚至压迫到生计。

    「我想应该都被教祖榨干了。附近的人也认为帮不上忙,都袖手旁观。如果不小心多说些什么,不是被他们敌视,就是被缠着要人入教,徒增厌烦。搞到最后,还是不知道政春家信的究竟是什么宗教,应该不是什么有名的教团。他们在镇上郊外有间道场,不过说是道场,其实就足一栋老旧的民宅。不知道他们除了政春家以外还有多少信徒。」

    根据佐熊先生说的话,那应该是以教祖为中心的小型宗教集团。教义可能是神道系或修验道系,此外就不清楚了。政春家日后的行动日渐诡异,最后完全被社区孤立起来——或者应该说,他们自身封闭起来。

    「后来,光奈子的父母去世了。附近邻居应该没人出席她父母的葬礼。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举行了葬礼。」佐熊先生说,「他们不知何时就双双去世了。」

    事后,不再有人出入政春家,然后房子在某一天忽然拆毁,邻居连他们何时搬走都小知道。

    「政春家开始信教的原因是什么呢?」久保小姐问。

    「这个嘛——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个媳妇迷上了这个宗教,可是为什么全家人都被拉进去呢?」

    佐熊先生侧头不解地说,

    「他们家的奶奶是在我离家期间过世的,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如果不是——那可能是因为那房里好像有什么。」

    「有什么?」

    佐熊先生点点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光奈子说他们家是鬼屋,会有东西出来。」

    光奈子似乎说过某种东西会在地板下爬行。

    「她说那东西会在地板下发出声音地爬来爬去。只要谁坐在地板上,就会立刻爬到那人的正下方——地板的下方,然后开始嘀嘀咕咕说些不吉利的话。声音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光奈子刚进中学时,很认真地告诉佐熊先生:她家地板下有鬼。她一度因为家用马桶换成冲水式而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过去是旧式马桶,清理时需挖出秽物加以处理,那时她总觉得很恐怖,因为下方的污物槽好像蹲着什么东西。

    「——不是实际什么人在那里吗?」

    「我想不是,」佐熊先生摇头否定:

    「她不是那么说的。」

    那东西会在地板下爬行。

    有时,光奈子一在房间走动,那东西就会跟在地板下。如果到檐廊或厕所这一类会通往地板下方的位置时,就会摸到那东西悄然无声伸出来的手。万一不小心在一楼躺下,那东西就会爬到头部正下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听起来像「你们都去死。」或是「去死」,光奈子因此害怕得难以忍受。

    然而,政春家的祖母却说,「那不是什么坏东西。」

    「这么说来,政春家的奶奶知道那东西?」

    「应该是。她似乎告诉光奈子,虽然那东西一直在家里,但它不会做什么坏事,不要理它就好。」

    一定是猫或鼬之类的动物,佐熊先生笑着说。

    既然政春家的祖母也知道那东西,所以应该是一直在政春家喽?那东西是从何时出现在政春家的?

    「政春家是当地人吗?」

    「不是,他们并非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我记得是战后才搬来的。在公寓和社区用地上的人家里,只有藤原家是代代都住在这里。不过,藤原家本来住在别处。」

    藤原家也是战后才搬迁到这里吗?既然如此,这里之前有过什么?林先生说,这里曾经有工厂——久保小姐这么一问,佐熊先生歪了歪头,说:

    「嗯,究竟是什么呢?我没想过这件事。如果我父母还健在,他们应该记得,只是两人都进坟墓了。」

    如今出现政春家进行过某种驱邪仪式的证词。

    这么说来,政春家的人应该真的认为家里有什么。根据政春家的祖母,那是一直待在政春家的东西。政春一家或许习惯了,可以无视它,然而盛幸的太太又是如何?这位媳妇最早加入新兴宗教,这件事情的背后应该藏着某种意义。

    「可是,这和发生在公寓及社区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

    久保小姐走投无路了。

    虽然出现乍看存在某种意义的片段资讯,但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不禁令人怀疑这一切都是虚妄。

    这时,久保小姐已经搬到新居,展开新生活。

    前一年的十一月,她在车站附近找到现在住的房子且搬进去,虽然比冈谷公寓狭窄又较为老旧,但非常方便。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其他地点,但如果一直放不下公寓的怪事,还是找一个容易继续调查的位置比较好。看来她还是决定继续调查这些怪事。

    久保小姐习惯新居的生活后,在去年年底雀跃地告诉我:

    「房里没有怪声,住得好轻松!」

    我也在这时搬进新家。

    带着大量的书籍搬家,实在是一件让人手足无措的大工程。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决定好后半辈子要件的地方,而且一想到书籍还会继续增加,就再也不想体验一次搬家的经验。

    我被整理新房子的工作追着跑时,习惯新生活的久保小姐,再度四处寻访熟悉当地历史的老人家;另一方面,我除了继续着手寺院方面的调查管道,也写信给熟悉当地历史的乡土史研究者,不过两边都没付结果。

    时间转瞬即逝,那年夏天,一本十分稀奇的怪谈专门杂志创刊了。

    幻想文学评论家东雅夫(注18)先生和Media Factory(注19)的编辑为了庆祝我的新居落成,在天气还冷时,前来我家。

    东先生问我,怪谈杂志即将创刊,是否可以帮这本杂志写点什么?我原本就盘算,自己都参加了久保小姐的调查,如今应该要好好整理读者寄给我的怪谈故事才对,而这本杂志的出现刚好帮了我大忙;而且,我本来就喜欢阅读怪谈实录,杂志内宛如繁星的执笔阵容也让我十分兴奋。

    我非常感激东先生的邀请,答应在那本杂志上发表怪谈故事。

    进入春天,我正式将收集到的怪谈实录转成文字档案,也从其中拣选几则,写成怪谈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这种写作形式:心情非常紧张,同时也感到自己混在这些闪亮的执笔阵容中,实在有些僭越。不过,我也因此有些雀跃。

    5 小井户之前

    久保小姐搬家后过得颇舒适。她再也没听到怪声,也没必要在家中弄出一间不打开房门的房间,更不用担心夜晚工作时会不会听见什么、看到什么。

    另一方面,我却不怎么适应新家的生活。

    维持自己的房子,原来这么麻烦,这是我的真心话。

    而且,我和丈夫分开生活已久,隔这么多年才住在一起,实在无法习惯家里还有其他人。常发现房门忽然打开了,或没动过的东西换了位置。同居人在,这些是理所当然,但对我而言是前所未见的经验。我每次都会因为这些事而感到困惑。

    听到不可能出现的声音,我总得深呼吸一口气才能说服自己——这不奇怪,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声音。可是,我们夫妻俩的起居时间完全不同,我对此伤透脑筋。

    我为了寻找新生活的节奏而艰苦奋战时,久保小姐充满恒心和毅力地探访当地居民。然后,终于在二〇〇四年的九月挖到宝。

    「我找到记得小井户家之前镇上状况的人了。」

    无论早晚都会吹起秋风的时刻,久保小姐气势惊人地来了电话。

    「看起来,过去真的出现过自杀的人。」

    自杀——我哑口无言,不禁怀疑这是真的吗?

    「我已经和对方约好见面、请教详细状况了。」

    久保小姐找到的是当地某间神社的管理者——田之仓先生。

    田之仓先生已经七十八岁,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老家的本业是卖酒,店家坐落在沿着大马路发展起来的古老住宅区,后来由儿子继承。不过,儿子在泡沫经济时期卖掉身兼店铺和住家的房子,用这笔钱买下兴建成多功能大楼的一楼店面,经营起便利商店。

    久保小姐在二〇〇四年九月底和田之仓先生见到面。

    「小井户家和隔壁松坂家的土地上,本来是住着一户叫高野的人家。高野家搬走后,土地分成两块。」

    田之仓先生说:

    「那里本来是铸造工厂,战争时烧掉了,战后成了住宅建地。」

    根据田之仓先生的记忆,冈谷公寓的建地多半都来自工厂的土地,不过北边大马路一带以及现在公寓的东侧就不是了。大马路周边的人家多半是农家或商店,东侧则并排着小型住宅或像大杂院的建筑。

    「我的印象有点模糊了,但大马路那边应该有工厂的宿舍。至于工厂东边,在我印象中就是一堆挤在一起的房子。」

    我想,冈谷公寓和冈谷社区是在大杂院之类的房子拆掉后盖的——田之仓先生说完后接下去: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吧,就是发生帝银事件(注20)、下山事件(注21),社会气氛很糟糕的那段时期。我不是很确定具体的时间,不过差不多就是那时,大杂院被拆了,盖起独门独栋的房子。」

    田之仓先生虽然回想起这些事情,不过久保小姐无法判断正确性。

    一九四九年时,工厂已经烧光光,大杂院和小型住宅也拆掉了,还有一些土地成为田地,不过最后都成了住宅用地。

    高野家盖在南东方向的角地上。

    「高野先生一家从别的地方搬来。我记得他是普通上班族,给人一种很正派的印象,好像在银行之类的地方工作,可是他太太自杀了,后来他就辞掉工作,搬走了。」

    久保小姐将自己和某人的对话内容告诉田之仓先生,对方当时看似有苦难言地告诉她,这附近没发生过什么重大案件。

    田之仓先生听完后,露出苦笑。

    「那是当然的啊,虽然我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了——算了,反正当事者不在了,所以请放我一马吧。」

    那应该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左右的事情吧,田之仓先生说:

    「先不提土地开发后才来的人,更早就住在这里的居民都知道这件事,毕竟这可是少见的大事,很难随便就忘掉;而且,这件事情正好发生在那户人家女儿的喜宴后。这一带以前都会带出嫁的新娘到娘家附近的人家拜访,打招呼说,『谢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然后到镇守此地的神社致敬,还会跟邻居致意。因此,高野家的邻居理所当然都吓了一大跳,早上还满面春风地跟着女儿一起向亲朋好友致意的妈妈,当晚居然上吊了。」

    「——上吊,是吗?」

    「我是这么听说的。高野家的女婿也是这附近的人,好像住在现在车站的对面。女儿似乎是嫁到那边的和服店。那个时代没什么专门举办喜宴的地方,更别说在饭店结婚这种事了。大多都是在家里或附近餐厅举办喜宴,高野家也是这样。以前在商店街有间很大的料理亭,喜宴就是办在那里。夫妻俩送了女儿嫁去夫家后就回家了,然后太太马上进了房间。先生以为太太在换衣服,可是等半天等不到太太出来。进房间一看,发现她穿着有黑色花纹的豪华和服,带缔却挂在梁上,上吊了。」

    久保小姐倒抽一口气。

    ——没错,一定就是这位母亲。

    「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女婿是生意繁盛的和服店小开,这是桩不错的亲事,大家都恭喜她,而且还是在娘家的附近。他们夫妻一定也很高兴,可是高野太太为什么死了?以前的人会觉得这种事情很丢人,高野先生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一年己i的法事做完后就搬走了。我听说他在事情发生后就辞掉工作。那个时代,如果家里有人自杀,很难在正经的公司待下去。」

    真的很奇怪。田之仓先生接着说:

    「因为这样就没办法在公司待下去,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不久前,参加特攻队还是件值得称赞的事。大家不都说,如果被敌军俘虏就自杀吧。明明是一切腹就会受到大大褒扬的时代,怎么突然就完全颠倒过来了呢?」

    这对本人、对家人来说都是很可怜的事啊,他继续说:

    「结果,听说女儿在父亲搬走时也离婚了。对方是开店的,很在意风评吧,所以她的立场就变得很为难了……」

    这一带一直是很平静的地方,田之仓先生又说:

    「几乎没听说什么案件或自杀事件,也可能是有,但没闹到众人皆知吧?大家在这一带谈论的事情,除了高野家之外,就是——」

    「筱山家吗?我听说筱山家的长男失踪了。」

    咦?田之仓先生很意外似地回应:

    「是吗,原来有这件事啊。我好像听人说过,不过不怎么清楚。」

    田之仓先生说,他基本上不怎么了解冈谷公寓那边的事。

    「我以前会因为送货出入一些人家,多少还知道哪些人在,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住户不再叫货了,自从不再送货,我就不记得那里有什么人了。町内会就另当别论,不过筱山家那边都不是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

    他也曾经出入藤原家,不过就几乎没接触到其他住户,记忆很淡薄。

    「出现负面传闻的是川原家。那家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也去世了,不过有一段时期大家都说,她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的?」

    「是啊。那家的儿子——我记得还很年轻,个性非常粗暴,经常殴打或踹他母亲。然后,母亲有一天突然倒下,救护车来的时候就死了。听说是脑中风,但有段时间,邻居都说是儿子害的。」

    久保小姐的脑中瞬间掠过稻叶家榻榻米下的血迹,但如果是脑中风,应该不会有血迹。

    「儿子总是鬼鬼祟祟的,在邻居之间的风评也不太好。虽然不是什么不良少年,但就是不知道他平常在干些什么。他母亲听说真的管不动他。附近的人——就是藤原先生,似乎听过好几次怪声。不过事情也没闹到警察那里,都是传闻罢了。川原家的儿子后来独自住了一阵子,然后不知何时就搬走了。听说是房子拍卖、筱山家要搬进去,他才搬走的。总之,那是一间让人有点不舒服的房子。」

    我因为田之仓先生的说法而叹口气。

    他提到的「黑色花纹」,是母亲穿的黑色高级和服。

    那是女性最高级的礼服,当然会使用绣着金栏花纹的豪华腰带。久保小姐看见金栏腰带在黑暗中摇晃着,那条腰带的主人应该就是高野家的母亲。她在祝福完出嫁的女儿后穿着礼服上吊,而冈谷公寓就盖在女人死去的地方。现象之间的逻辑吻合了,但如此吻合一事却让我们困惑。

    「……真的会有这种偶然吗?」久保小姐问。

    如果是偶然也太刚好了,我回答她。

    单纯见到上吊身亡的女性幽灵,而这块土地上真的出现上吊的女性,可说是偶然;然而,如果那名女姓还刚好穿着高级和服,就很难说是偶然了。久保小姐事先并不知道高野夫人的存在,但她借由超乎常理的方式察觉到她的存在。

    但是,她刻意选在女儿的大喜之日上吊自杀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高野夫人想必知道女儿籼家人一定会痛心疾首,而从时代背景来看,必然会替往后的生活带来麻烦。可是,她仍旧选择自杀的理由究竟为何?她一定基于非常重大的原因才下如此决定,如果是这样,她会在多年后用异常的形态存在也没那么奇怪了。

    因此,高野家的母亲在建筑物拆除后依然留在土地上,而土地到最后盖起冈谷公寓,可以这样想吗?

    「如果是这样想,那小井户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久保小姐说,「如果怨恨和痛苦会留在土地里,那么小井户家、隔壁的松圾家应该也会有些什么吧?」

    ——确实如此。

    但我们不知道松坂家的消息,也不知道和小井户家有关的人们去向,无法向当事者确认。

    「小井户先生不是收集了很多垃圾吗?他该不会是不想看见从房里出现的什么,才用垃圾掩埋起来吧?」

    久保小姐应该是从自身的经验出发而作出如此推测。她事实上也将二〇四号房的和室当成储藏室,不断将用不到的东西塞进里头。因为房间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她也因此不想进去找东西。就算想丢掉什么,也因为不想进房而拖延下去。

    「我到最后根本搞不清楚那里头到底有什么,简直跟黑洞一样。」

    就是这样,久保小姐笑着说:

    「不过——若是一直持续这样的状况,最后精神上也出问题,就会变成小井户先生那样了。我听了秋山先生的话后就这么觉得。」

    原来如此。

    「如果高野夫人的遗憾真的残余在土地上,可以说明的就不光是二〇四号房了,也可以解释四〇一号房里为什么也出现怪事。」

    是啊,我如此回答。

    总是住不久的二〇三号房说不定也出现相同现象,因此房客才接连不断搬走。久保小姐的前任房客梶川先生也是如此。他应该是目击或感受到高野夫人的幽灵而陷入深深的烦恼,导致生活步调崩坏,搬家时才会拘泥于房子是否为新屋;然而,梶川先生已经无法重建生活了。他之所以上吊自杀,是因为生活无法恢复正常所致,不过,高野夫人的存在是造成他自杀的远因。

    「可是冈谷社区也有住不久的房子。」

    ——黑石家的房子。

    安藤先生住两年多就搬走,而那年年底搬进去的第八任住户,听说是拥有一对小兄弟的年轻夫妻。

    「住过那里的铃木太太说,她听过什么东西在摩擦地板的声音,但冈谷社区不在高野家的范围啊。」

    确实如此。不过我认为,铃木太太的说词很可能被屋嶋太太的经验所影响。因为在屋嶋太太告诉铃木太太自己碰到的怪事前,铃木太太从未听过怪声。

    「可是她看到了上吊的女人啊。」

    铃木太太只是「看见了女人」——她是在听完屋嶋太太的话后将之解释成「上吊的女人」,我认为这样想比较好。

    「那么社区也有住不久的房子,这也只是偶然喽?」

    ——很难如此断定。

    虽然是出售的成屋,但用常识来看,两个家族的居住时间都短得惊人。黑石家搬走的原因和怪事无关,饭田家此后的状况也无从得知。不过,我完全想不出来为什么黑石家的房客在仅仅五年七个月间就换了八次。如果说这是偶然,也太牵强。

    「而且稻叶先生说过他听见脚步声,对吧?稻叶家也是住不久的房子。」

    此外,还有政春家的事。

    政春光奈子女士说,「家里有鬼。」

    虽然这些怪事的种类和公寓内的事情相比之下毫无共通处,

    虽然这些怪事的种类和公寓内的事情相比之下毫无共通处,但住不久的冈谷公寓过去发生过高野夫人的事,应该可依此猜测住不久的社区同样存在着谁。

    「而且,出问题的房子恰巧都靠得很近?」

    我也不免觉得这未免太过刚好。

    「或是有什么共通的事?」久保小姐说,「就像公寓中每一户可能有什么相通之处,公寓和社区两者应该也有。」

    ——正是如此,那就是我们要找寻的。如果真有某种原因造成公寓和社区居民都住不久,理由岂不是应该存在双方共通的过去吗?我这么思考着。虽然已经查出高野夫人的事,但高野家并非坐落在社区用地,所以高野家不是造成这些怪事的原因。仅管她可能造成冈谷公寓的异事,可是并非一切的元凶。

    「公寓和社区都是建在以前的工厂用地上,对吧?」

    听久保小姐这么说,我叹了口气。

    正确说来,应该是工厂和临接的住宅用地。

    「那之前又是如何?工厂兴建前,莫非有什么东西横跨了工厂和住宅用地?」

    有可能,如果找得出来,或许就能够找到一切的根源。

    然而光是找到高野夫人,就费了我们两年岁月。愈回溯时间,证词和线索也会愈来愈少。要找到根源究竟得花上多少时间呢?

    是不是放弃比较好?拥柯切身之痛的久保小姐已经搬好家,怪声对她也毫无影响了,像这样将空闲时间花往不会实际影响自己的事务上,实在有些愚蠢。

    但当我这么说时,久保小姐很干脆地持否定态度。

    「既然已经知道高野夫人的事,我就绝对不能在这里放弃。如果现在要撤退,我们开始就不会追查到这个地步了,不是吗?」

    久保小姐说得没错,我向她投降了。

第一卷 五 战后期Ⅰ

Ⅴ 战后期Ⅰ

    1 高野家

    久保小姐耐力十足地继续在当地打听消息。

    二〇〇五年初春,她终于找到和高野家往来的人。

    提供我们证词的是日下部清子太太和千香女士母女。采访时,清子太太已经八十七岁,腰和腿的状况都不佳,出外得坐轮椅;但口齿仍旧清晰,记忆力也很好。

    女儿千香女士虽然嫁到别县,不过先生在六年前去世,她之后就搬回娘家照顾母亲。清子老太太和自杀的高野家母亲——高野敏江太太交情很好,千香女士也和高野家女儿——礼子很亲密。

    「我记得敏江姐年纪大我将近一轮。我们一起学习插花,变得很亲近。后来我女儿也一起去学插花,我们经常拜访彼此。我女儿也跟礼子小姐好起来了。」

    千香女士点点头。礼子比千香女士大了五岁。千香女士是长女,礼子则是高野家的三女。

    「高野家只有女儿,是三姐妹。」千香女士回想起往事,「事情发生时,两位姐姐都嫁人了。家里只剩礼子姐,是祖父、父母和礼子姐组成的四人家庭。」

    礼子的父亲高野先生在金融机关工作,家境颇优渥。母亲敏江太太是家庭主妇,平日会学插花、裁缝,生活十分悠闲。

    「礼子姐高中毕业后,曾经为了上班搬出去一阵子。我听说她在东京当事务员。她在出事的那年搬回来。高野太太说,要她留在家里学习当新娘应该会的事。可是礼子姐回来后,高野太太就变得有点奇怪了。我和母亲也猜想过,原因该不会出在礼子姐身上吧?」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未经证实的传闻,千香女士以这句话为前提地说道:

    「我听说她在东京被坏男人骗了,所以父母亲急忙将她带回来。我没有直接从礼子姐那里听到任何事情,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清子太太也表示,袜子回家时期的前后,敏江太太有段时间看起来很忙乱,好像家里发生什么麻烦事。至于是什么麻烦,清子太太也试着打探几次,对方始终没告诉她。因此清子太太认为那应该是很难启齿的事。

    「因为礼子小姐回来后,敏江姐就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了。」

    可是敏江太太身上出现变化。因为某件事的契机,清子太太开始觉得敏江太太变得很奇怪。

    那天清子太太去了敏江太太家,可是她现在已经忘记前去的原因。不过,那天她须在晚饭后前去某处,便邀请敏江太太一同前往。

    那个时代,女人在晚饭后出门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因此清子太太猜测,当时可能是共同朋友去世后的守夜。

    她抵达高野家时,换好外出打扮的敏江太太正在等她。两人之后聊着天走出高野家的大门,突然之间,敏江太太停下脚步,打量起四周。

    她一脸狐疑地窥探着附近邻居的房子。

    「怎么了?」清子太太问道。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清子太太反问。其实她因为小时候生病,听力变得不太好。若不特别留意,经常会漏听很多声音。

    「听不见的话就算了。」

    敏江太太这么说着,迈步向前。可是走一会儿后,她又停下脚步。又听到什么了吗?正当清子太太侧首不解时,敏江太太突然戒备地看四周一圈,甚至凑近附近的围墙和树丛的细缝。

    怎么了?清子太太这么一问,「你也没听见刚刚的声音吗?」敏江太太说。她知道清子太太的耳朵不好,因此后者以为自己又漏听什么。

    「因为刚好在说话。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清子太太问完后,敏江太太凑过来并且压低声音说.

    「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了。」

    清子太太听她这么说,也竖起耳朵,同时窥探周围的状况。然而,她什么都没听见,只有些微来自附近人家的广播声或合家团圆的谈笑声。当时NHK已经开始播放电视节目,但最重要的电视机尚未普及,夜晚街角总是一片寂静。

    敏江太太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喷上了清子太太的脸。

    「昨天也是。哭了一整晚,我根本睡不着。一定是故意让小孩哭的。」

    清子太太楞住了,「故意让小孩哭」是什么意思?

    「就是附近的人要找我麻烦啊,故意让小孩哭一整个晚上。睡眠不足真是让我难受极了。」

    可是,敏江姐家附近应该不存在有婴儿的人家啊,清子太太指摘。

    「可能是猫的叫声吧?我家隔壁的猫最近也很吵呢。」

    清子太太话声一落,敏江太太便将手指竖在唇前,接着转动眼珠窥看四周。她睁大双眼,眼白白得夸张,清子太太觉得有些诡异。然后,敏江太太勾住她的手腕,用力拉住,她催促清子太太往前走,同时屈着身子,凑上了脸。

    她说:

    「是啊,根本没有婴儿,却有哭声,不是很奇怪吗?一定是藏起来了。」

    「藏起来?」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借到小孩,藏起来了,然后故意让那小孩一直哭。他们一定躲起来嘲笑听到哭声、不知所措的我啊。」

    敏江太太的表情扭曲了——清子太太认识的敏江太太是典型富贵人家的女主人,从不大声说话,也绝不会有低俗的发言,举止总是优雅高贵。可是眼前的她,精神方面好像出了问题,简直变成另一个人。

    「而且不只是一家、两家而已哦。我才以为是在后面那户人家的家里哭,隔壁邻居家里也马上传来哭声。一定是附近的人勾结起来一起这么做的。」

    「附近的人勾结起来……」清子太太被敏江太太的气势吓得动弹不得,「敏江姐,你到底怎么了?你和邻居发生纠纷了吗?」

    「是对方设计我的——他们说好一起这么做的。那么多小孩一起哭得那么大声,你觉得只会有我家听得到吗?但我去抗议不要来烦我的时候,他们却聚集起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婴儿。」

    清子太太心想,如果所有邻居都说没婴儿、没听到哭泣声,那么就应该真的没有。可是她没办法说出这些想法,因为敏江太太的样子显然非常怪异。她双眼发亮地窥视周遭,接着像要爆出更大的秘密似地压低音量,一脸认真地说:

    「只要我出门,他们就会像现在一样躲在阴影里哭闹不休。而且都只趁我听得到的时候才哭,实在太过分了!」

    清子太太只能附和,「这样啊。」

    街灯的光线在敏江太太的脸上投落阴影,她那对仿佛从底部发出光芒地窥视四周的双眼,以及将心中不平一吐而尽的歪斜双唇,正痉挛般地颤抖着。

    清子太太或许应该要强硬地告诉敏江太太,「根本没有声音,一切都是你多心而已。」可是被后者的气势压倒,她只能肯定对方发言似地说,「是吗?」、「这样啊?」可能因为如此,敏江太太开始认为自己和清子太太拥有共同的秘密。

    那天,敏江太太也屡次露出窥探周遭的表情,而且每次都会拉住清子太太的袖子,露出「你看,又来了。」的眼神。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清子太太就像水库泄洪般滔滔不绝地说着众人在找她麻烦。

    她仿佛跳针的唱片,重复同样的内容。

    此后,敏江太太不时向清子太太表露出类似的态度。

    她有时会突然来访,滔滔不绝地重复同样的话。有一次,清子太太受不了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敏江太太原本正在兴头上,表情瞬间冷下来,眯起双眼低声说,「原来你也是一伙的。」清子太太觉得她冰冷的声音实在太恐怖,不由得改口附和她,「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好像也听到过那些声音。」

    「……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觉得自己当初错了,我应该狠下心指正她。再不然,也应该好好告诉高野先生或是礼子小姐。」

    我虽然一直这么想,却无法下定决心。我始终想着,等到她实在太过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一直拖延下去。我真的很后悔——清子太太说着:

    「她会那样死掉,那个声音就是原因。」

    敏江太太在女儿礼子小姐相亲且谈成婚事后,不再出现怪异举止,当时清子太太完全放下了心。

    「……听说那个声音在婚礼出现了。」

    婚礼只有双方亲人参与,清子太太和千香女士并没有参加。但听说敏江太太在宴席上陷入歇斯底里。

    清子太太不知道她究竟是再度听到根本不存在的婴儿哭声,还是哪个亲戚说听到有婴儿在哭。可是因为这样,敏江太太不分对象地痛骂大家,指责就连亲戚也要欺负她、还要破坏女儿婚礼。

    整个婚宴闹得不可收拾。

    「因此高野先生带了敏江太太回家,留下爷爷在现场向所有人道歉——然后回到家后,敏江太太就那么死了。」

    「我猜,」千香女士接着说:

    「礼子姐应该真的有男朋友吧?她个性大方开朗,找到工作要搬出去自己住时,也无视了高野先生和高野爷爷的剧烈反弹,坚持到底。她开始上班后,变得愈来愈漂亮、时髦,是那个时代典型的business girl,走在时代的最前端。」

    清子太太点头同意。

    「可是当时这里还足乡下地方,不论是高野爷爷还是高野先生都是很老派的人,对于礼子小姐的举动总处处看小顺眼,不停叨念她,她又是愈讲愈不听的个性……」

    「在那个时代,孩子和父母推荐的人相亲结婚是理所当然,结婚前和男人交往根本是大逆不道。可是礼子姐在当地有很多男性朋友,经常就站在路边随意聊天,而那些男性朋友之中,很多人都有点不良少年的感觉。我虽然年纪比她小,也会替她担心。」

    「我想,她应该是在东京碰到喜欢的人,之后怀孕了……可能是流产或堕胎了才回家里,所以敏江姐才那么害怕婴儿。」

    她非常愤怒,也十分狼狈。但我觉得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其实是忧虑跟恐惧——清子太太如此说。

    这件事从日下部母女的话听来的确满有可能。但无意间听到别人家的丑闻,久保小姐显得困惑不已。千香女士可能误会了久保小姐的反应,说:

    「您可能觉得我们说的话太跳跃了……不过我想事情应该就是如此。」

    她说完后和清子太太交换一个眼神,接着说:

    「……因为我真的听到了……我听到了婴儿的声音。」

    久保小姐惊讶地回望她。

    「您一定觉得怎么可能吧……我在礼子姐出嫁前到她家玩过一次,她让我看订婚时别人送来的礼物。」

    千香女士在玄关递上贺礼后,被带到铺着榻榻米的会客室。当时很流行在会客室里装饰订婚收到的礼物。

    礼子带着千香女士看那些礼物时,敏江太太端茶进来。她露出优雅笑容向千香女士道谢,但当把茶放到桌上时,突然停下动作。

    「茶碗倒了下来,茶水从托盘里溢出来,一下子就在桌上流得到处都是。接着水滴啪嚏啪嚏地滴到榻榻米上,可是礼子姐的妈妈却想要捞起那些水。」

    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古怪,即使到现在,千香女士还是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已经听母亲说过敏江太太有点奇怪,因此心想,妈说的就是这个吗?

    敏江太太的双手像要摸递桌子和榻榻米似动个不停,还惊恐地窥视周遭。正当礼子很惊讶似地开口斥责敏江太太之际,

    ——哇啊啊啊。

    千香女士听见婴儿的哭声,而且声音从离会客室非常近的地方传来,可能就在檐廊或檐廊外面。可是声音听起来却有些闷闷的,简直像从地底下传来。

    当千香女士惊讶地意识到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时,敏江太太——还有礼子都像要塞住耳朵一般抱住头。

    ……礼子姐也听得儿吗?

    千香女士不禁如此认为,她接着说:

    「两人都慌慌张张想装成没这回事,可是脸色都一片铁青——我在之前就和母亲谈过,当下就确定是这么一回事。看到她们的样子,我确定自己想的没错。心想着,果真如此。」

    清子太太点头同意:

    「礼子小姐虽然个性大喇喇,似毕竟还是那个时代的女孩子。」

    千香女士也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大了肚子,对本人来说,想必就像被医生说得了癌症一样。因此她明知会被责骂,还是决定和父母商量,之后就老实地被带回家里。如果不是这样,我不认为她会老实听父母的话答应结婚,她不是那种个性的人。」

    敏江太太死后,礼子伤心欲绝,她虽然在头七后搬去夫家,可是日下部母女看过她好几次憔悴至极地回到娘家。一周年的法事结束,高野家决定卖掉房子,礼子也从婆家消失无踪,而夫家也只对外表示两人已经离婚。

    此后,没人知道高野一家的消息。

    「我想礼子姐可能是内疚吧?虽然嘴上说因为母亲的事而无法在夫家待下去,但我觉得她在逞强。后来就没再看过她,也联络不上了……她在出嫁前,在对方店里露过几次面,算是要学做生意。可是婚后就没在店里看过她。对方也给人一种不要过问我们家媳妇的感觉。」

    然后,千香女士自言自语似地开口,「我想它应该是跟过去了。」

    「我曾经到礼子姐夫家一次……也在那里听到了声音。敏江太太的守灵夜也是。我去吊唁时,我们这些和礼子姐认识的人,聚集在她的房间一起吃饭。」

    因为是昭和三〇年代的事,当时礼子的房间是四叠半的和室,没有西式床铺,只有书桌和化妆台。榻榻米上放着座垫,几个穿着简易丧服的女性聚集在房内,千香女士仇在其中。

    她身穿羊毛制的普通和服,系上黑色腰带,背对墙壁正座。当她忧郁地听着其他朋友的谈话,背后突然传来闷闷的婴儿哭声。

    那孩子断断续续地哭着,声音从墙壁的另一边——或是从那边的地板下传来。千香女士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人,看起来只有她听到声音。当她认真地打算起身回家之际,背后咻地吹来一阵仿佛从缝隙窜出的风。她讶异地回头一看,仅看见紧贴着自己背部的墙壁,那面墙连让空气通过的缝隙都没有。哭声也消失了。

    之后当所有人一起向丧家告别要回家时,一个朋友对千香女士说:

    「你那里怎么了?」

    对方指着千香女士的足袋,她的脚跟处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污渍。

    对方问她是否受伤,见她摇头否定后,低声说,「是吗?」然后笑着说:

    「那好像手印哦,很小很小的手印。」

    千香女士好不容易才压抑尖叫出来的冲动。

    她全身发抖地回家,脱掉足袋一看,脚跟有好几个小小的红色污渍。千香女士在礼子家背对墙壁正座,双脚正对着墙壁。污渍看起来简直像什么东西从墙壁中伸出来摸了她的脚,虽然要说是婴儿的手也太小——然而,那的确像是手印。

    「老实说,我之后就不太敢和礼子姐见面了。虽然去她夫家时,她说她过得很不哎,希望我常去找她,可是我很不想去……后来其他朋友找我一起去拜访她,如果拒绝邀约,可能会被认为我很奇怪,因此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但是我还是在那里听到声音了。」

    此后,千香女士就再也没拜访过礼子。其他朋友之后还是去过几次,但同样觉得礼子变得很古怪而开始避开她。

    听说礼子总在朋友前去拜访时,不断告诉她们夫家的房子很奇怪。她好像被什么附身一般自言自语地说,自己听到婴儿哭声、从墙壁涌出小孩。

    礼子变成这样一事传递了朋友圈,大家自然而然疏远了她。然后,礼子消失了,高野家也下落不明。

    「她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千香女士低声说。

    如果礼子还活着,已经超过七十岁了。她在哪里做些什么?度过何种人生呢?她再婚了吗?有孩子吗?——现在也仍会听到那个声香吗?

    2 怪

    我认为我知道高野敏江选择死亡的原因了,从前因后果来看也算合理。将敏江逼到上吊的理由是——婴儿哭声。日下部千香女士也听过这个声音,所以敏江应该不是因为罪恶感而出现幻听。

    此外,久保小姐简短地说了一句:

    「屋嶋太太也听见了呢,那个『婴儿的哭声』……」

    不光是屋嶋太太,二〇四号房先前的房客梶川先生也听见了。我想起他问房东伊藤太太的话,忍不住这样怀疑。

    「哭泣的婴儿应该是缎子小姐的孩子吧,难道现在还留在原处吗?」

    正是如此——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有件事情令我有些在意,高野敏江似乎以复数的说法来表现婴儿的哭声。因为并非直接听本人说,不能确定真是如此。不过当我听到日下部清子太太讲述事情时,我想像的是复数的「婴儿哭声」。

    我确认了录音的逐字稿,清子太太的确用「那么多、那么大声」来表现。当然可能址消子太太口误,然而,她难道不也是从敏江的话中想像复数的「婴儿哭声」吗?我认为,这是本人在无意识中选择这种说法。

    我之所以拘泥于这一点是有原因的。

    我手边很多从读者那里收集来的怪谈,而我从前年开始誊写内容,将它们制成文字档案。这些怪谈很多是本人的实际体验,也有不少从其他拥有实际体验的人听来的内容。当我誊写这些怪谈时,意外地发现一般人对于乍看之下只有创作者才会留心的遣词用字的细节,其实也相当敏感。

    听了怪谈——然后要说出来时,这些遣词用字的细节其实远比想像中来得重要。用这些文字档案为底本写作怪谈时,绝对不能删除或改变其中的遣词用字。从这些微妙纤细的遣词用字中诞生的「想像的发挥」,可说是怪谈故事的生命线,若遭到破坏,这个故事就无法称为怪谈了。

    怪谈若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口耳相传,通常只有这条生命线会被完善保留下来,就算内容经过割爱或加以润色,但那些微妙纤细的「想像的发挥」——也就是让这个故事成为怪谈的遣词用字,总会不可思议地完整保留下来。

    千香女士提到的朋友证词也是如此——礼子说的「涌出」二字符合了我方才的理论。听到婴儿从墙壁中「涌出」,这时,听者脑中想像的画面应该是两个以上的婴儿。如果从地板涌出就算了,但从墙壁中出现一个婴儿时,应该不会使用,「涌出」这种表现方式。

    我虽然这么认为,不过久保小姐一脸困惑:

    「是这样吗……」

    你可能想太多了——久保小姐说,从听来的状况判断,我不认为高野礼子曾经多次流产或是堕胎。

    她这么说也没错。在无法确知真相的现在,我只能暂且将这个问题搁到一边,只是我非常在意这件事。

    那一阵子,我常询问身边众多作家这个问题。

    「当你听到『涌出』这两个字,你认为涌出的东西是复数还是单数?」

    我大学时,曾经加入别间大学的推理小说研究会。一些研究会的成员如今成了作家,但所有人都留在京都,过着好像延长社团生涯的生活。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问他们这个问题,而答案分成两种。

    有些人回答,「若是本格推理,『涌出』是表示复数的伏笔。」也有些人会说,「只是单纯的怪谈传闻,没必要拘泥那么微妙的遣词用字。」

    看来我的「正因为是怪谈,所以遣词用字很重要」的主张很难获得他人理解。

    这段期间,我也在怪谈杂志连载作品,所以有机会和其他怪谈作家见面。对方是和我在同本怪谈杂志刊登连载的平山梦明(注22)先生。

    平山先生是怪谈实录收集者,同时也是优秀的幻想小说、黑色小说的创作者。

    「既然是从墙壁,那应该是复数吧。」

    听到《超级恐怖故事》系列的编辑者这么说,我真是一吐胸中怨气。

    「是从墙壁里接二连三冒出来吧,那应该就是复数了,不是吗?」

    就是说啊,听我这么说,平山先生便问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一些因缘际会,我正在追查一个怪谈,接着我便将到目前为止调查的怪事和其中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平山先生。

    平山先生一开始露出好好先生的笑容倾听我的说明,但表情却在途中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同栋公寓的不同房间发生同样的怪事……吗?」

    这很稀奇吗?听我这么一问,「不、不稀奇,」平山先生说:

    「有时也会有这种事的。同样收集怪谈实录的人聊起来的话,会发现彼此知道类似的经验。有时是听过同样的经验,有时是听过同样的现象,但都是从不一样的人那里听到同样的怪事。」

    关于这点,我也有几个经验。比方说,不只一个相同的怪谈流传在京都市近郊的某条铁道沿线,或者东京有名的医院等处。

    「乍看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就在隔壁,或地方相同,只是建筑物不同。有问题的房子被拆了,结果在新建的房子——之类的状况。」

    果然是「怪异」附在土地上了吗?

    「也是有这种事的。」平山先生说,「更正确来说,是可以如此看待这种事。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事情来自不同的对象,也发生在不同的地方,但追本溯源,这些怪事都出自同一个源头,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平山先生如此说。

    「这些状况业障很深,对我们的影响也很大,就是所谓的棘手故事。要是随随便便就写出来,会碰到倒霉事的。」

    我吓了一跳。收集怪谈实录时,的确存在所谓的「被封印的故事」——这对喜欢这类读物的读者而言,可说是一种常识。作家一下笔就会碰上麻烦,所以无法写;或是下笔时,非得封印故事一部分的内容。

    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木原浩胜先生、中山市朗先生合着的名作《现代百物语 新耳袋》系列中的〈八田甲山〉。众多读者认为这是系列中最恐怖的一则故事,部分内容遭到封印一事更是富有盛名。

    「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怪谈害的。」平山先生笑着说,「不过实际收集怪谈之后,我也碰过一些只能这么想的事。我虽然嘴上讲是偶然罢了,但还是很在意,所以有一些故事后来就决定不写。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决定不写并将收集到的内容都留在档案后,怪事就戛然而止了。」

    「原来有这种事啊。」

    「我认为怪谈有一部分的本质在于说出来,『说』这个行动本身就已经是怪了。问题不在怪谈的内容,而在说出某个怪谈的行动中,就潜藏着『怪异』了。」

    ——我听不太懂。

    平山先生大概察觉到我无法理解,所以解释:

    「在我不得已封印起来的故事中,有些内容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经验,可是我怎么样都无法用笔将它说出来。只要想说,就会碰上怪事。写那样的故事与其说是在『讲述怪异的故事』,不如说包括我在书写的整件事本身就是『怪异的故事』。」

    平山先生接着说:

    「四谷怪谈也是如此,不是吗?那是鹤屋南北(注23)的创作,虽然似乎有当成底本的故事,但是和我们熟知的四谷怪谈几乎没关系。既然如此,那应该就不会有阿岩作祟这回事。可是,这个怪谈却是超级厉害的怪谈,因为真的作祟了。平常不会发生的事,只要碰上四谷怪谈就会发生。从常识来思考,大概是偶然没错;然而,那个偶然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特定的歌舞伎剧本有关时,就特别会发生。所以即使到了现在,大家在上演时还是会特别去参拜一趟。」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我脑中一直有个和服腰带的设计,但始终没有真正落实——我想请人在黑底腰带画上红色莳绘的梳子,这时我若是再请人在黑底的腰带上以黑线绣出「缠绕在梳子上的黑发」图案,就成了四谷怪谈(注24)。因为在黑底腰带添上黑色刺绣,乍看之下是有梳子图案的腰带。

    我很喜欢这僩点子,但怎样都无法付诸实行。我虽然完全不相信作祟,但还是会想像,万一出现什么偶然的事件就太不舒服了。四谷怪谈拥有令人想像「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偶然」的魔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作祟。虽然讲作祟,但没有作祟的主体,不是吗?难以想像是阿岩在作崇,然而大家却一直说著作祟、作祟。到这个地步,四谷怪谈的内容已经不再是重点了,反而成了只要扯上关系就会被作祟的怪谈了。」

    小心一点比较好,平山先生说:

    「怪谈之中就是有这种光是存在,就是怪异的故事,如果不留心一点,会碰上麻烦的。」

    他一脸认真地说,令我不禁挺直背。

    「如果有什么进展,请告诉我。我也会留意的。」

    我满怀感激地向他道谢。

    我在回家的路上漠然地思考,如果婴儿的声音不只一道,或许那不是礼子的孩子。换句话说,礼子的事情发生前,那块土地上就已经存在「婴儿的哭声」。

    3 遗迹

    这段期间,久保小姐常拜访田之仓先生,打听包含工厂在内的土地历史。遗憾的是,田之仓先生记得的就是他提供给我们的证词。不过,他为我们介绍一些记得当地更早状况的人士。

    「哦,那座工厂啊。」

    这么说的人是辻诚子女士。我们采访时,她已经七十岁。她在冈谷公寓那一带出生长大,后来嫁到市内其他处。

    「我记得那座工厂叫做植竹工业,是座规模不小的工厂,战前就有了。战争期间应该是生产军用的铸造零件,到战争结束都还在。」

    根据辻女士的记忆,工厂老板并不是当地居民,只是将工厂盖在那里。但很多员工住在附近。

    当时那一带盖了很多小房子或是大杂院,其间则夹杂着少许当地土生土长的农家耕地。

    「那些都是战前就盖好、用来出租的房子。虽然是独门独栋,不过数量比大杂院少很多,和狭窄的大杂院混在一起。我记得角地一带是大杂院的聚集地。」

    辻女士的同学中有很多住在大杂院的孩子,大多数的人家境都很贫穷。

    「多数大杂院都是两层楼,然后用墙壁隔出一间间的室内空间。一楼除了厨房,还有一间套房,二楼则是相邻的两间套房。每间套房都住了五、六人的家庭。唉——以前的住家大多都是这种样子。」

    大杂院周围则足一直住在当地的商家,不然就是农家,这些人和大杂院住户的气质很不相同。

    「当时存在一种风气,好人家的孩子不能跟大杂院的孩子玩在一起,但对小孩来说根本没差。不过工厂关门后,大杂院的人都不见了。」

    居民逐渐增加时,附近的农地摇身一变成为新的住宅区,大杂院的住户也随之减少,工厂关门后,住户都消失了。

    「工厂关门是因为发生了火灾。不,我记得不是战争的关系,是生产产品时起火了。我还记得当时从学校也能看见烈焰冲天,非常恐怖。」

    辻女士说着,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听说工厂的废墟中闹鬼哦。」

    失火后,工厂很长一段时间都维持着烧毁的状态。当年并不会特别在火场周围架设围栏或是铺上防水布,只是将烧剩下来的东西堆起来放着。工厂设备也是如此,烧得焦黑的生锈铁块就像尸骸般留下来。

    那里是个会刺激孩子冒险心的地方,但因为很危险,只要孩子一跑去工厂的废墟玩就会受到大人的斥责。

    「即使如此,男孩子还是会跑去里面玩。瞒着大人玩更有乐趣吧。」

    不过会去那里的孩子愈来愈少,众人开始传言废墟里闹鬼。

    据说有些孩子在废墟里玩着寻找齿轮或轴承的「寻宝」游戏,突然发现背后站着一名烧得全身焦黑的大人,还无言瞪着他;也有人说机械之间会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抓住他的脚;此外,还听到呻吟声、啜泣声之类的传闻——各种常见的怪谈故事在小学内流传,后来就没有孩子靠近工厂废墟了。

    ——接下来,是我邻居同学发生的事。

    男孩和弟弟一起玩投球游戏。

    一不小心,球滚进了废墟,兄弟俩只好进去找球。

    那是冬天的傍晚时分,周遭开始转暗,两人一直找不到滚进瓦砾间的球。虽然只是一颗球,但对于战争结束时的孩子来说是十分贵重的玩具。纵使他们内心都因为废墟闹鬼的传闻害怕得不得了,还是无法放弃。

    当他们在缝隙或阴影间找球时,太阳一下子就西下了。

    「好恐怖哦,不要找了啦。」

    哥哥教训了一下说着这番话的弟弟,接着好不容易从废材的缝隙间找到掉进去的球。太好了——正当哥哥这么想着,起身攀爬堆在地上的废材时,看见瓦砾之间有黑影在蠢动着。

    烧剩的建筑物、零件材料、坏掉的机械间,倒卧着不只一道的黝黑人影,那些人影扭动着身躯,隐约传出微弱的呻吟。黑影包围兄弟俩的周围。他们靠得紧紧地呆立在原地。直到弟弟哭起来,辻女士的同学赶紧抓起弟弟的手,闭上双眼跳过人影。两人努力不看脚下,从废墟冲向外面的马路。

    辻女士的同学从马路回头一看,已经看不见人影。太阳西下,黑暗遮掩了瓦砾之间的地面,他再也看不见蠢动的东西,呻吟声也停止了。

    「我同学很认真地强调他没有骗人,他说人影有几十个,像是轮廓模糊的黑影子。我自从听了他的话,傍晚经过工厂附近时都很害怕。」

    之后,另一位当地人士——中岛先生告诉我们稍微不一样的故事。他同样住在植竹工业附近,和辻女士是童年玩伴,比她高两个年级。

    「——废墟的鬼?我听过那样的传闻,像是夜晚那边会传出呻吟。还有人的灵魂到处飞的说法,不过都是捏造的。我没听说那场火灾有任何死者。」

    据说那是工厂作业时的火灾,因为员工都急急忙忙地灭火,虽然出现几名伤者,不过所有人都顺利避难,受伤的人也都只是轻伤。

    「工厂的确烧掉了,不过没有关门,应该是搬走了。那是终战隔年的事,工厂老板正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这场火灾烧掉了整座工厂。我听说老板打算重建,但因为土地划分法之类的关系,他无法重建工厂。因此那块地之后变更为建地。工厂好像搬到别处去了,但我没听说最后搬到哪里。不过我记得以前——还是昭和的时候吧?在某处看到工厂的名字,当时还想原来那间工厂还在啊。」

    如果那间工厂到近年来都还在运作,或许可以调查到后来的状况。

    然后,我们确认了当时那边确实有一间名为植竹金属工业的金属铸造物工厂。

    那是一间大工厂,占地达当地的八成,主要生产引擎零件用的铸造物。工厂在二战期间受到军部接管,负责生产军用铸造零件;终战隔年的一九四六年,工场于作业中发生火灾,整间工厂烧毁。

    植竹工业由植竹祯一创立于大正年间,他在昭和初年将所有权转移给堃岛家。植竹家和埜岛家的自宅都位在近郊,只是工厂盖在这里。火灾后,工厂搬到东京的临海地区,规模逐渐缩小,但始终保持营运,到一九九六关厂为止。

    「为什么会出现闹鬼的传闻啊,可能是时代背景吧?那时到处都有『出现那东西』的传闻。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不错的年头吧。小孩子只要担心闹鬼就可以了。」

    中岛先生笑着说:

    「大家也说工厂隔壁的大杂院是闹鬼大杂院,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一间又旧又破的大杂院,所以才有这种传闻。付些人还煞有其事地说那里有鬼。」

    中岛先生说着,忽然外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此外,还有什么呢……好像有过什么案件。在我印象中,好像听过大杂院里有居民被逮捕,所以才会有人说什么被害者出来了。」

    「既然有被害者,就代表是杀人案件吧?」久保小姐问。

    不过,中岛先生不记得详细状况。他在案件发生很久后才听到传闻,连时间都不记得了。

    「我想这是捏造的吧?不然就是因为窃盗或其他案件被逮捕,然后加油添醋成这样的传闻。如果真有杀人案,应该会闹得很大,我一定会记得。」

    至于工厂搬走、大杂院拆除后才搬到当地新建住宅的住户,中岛先生几乎没印象。就连自杀案件也都是久保小姐提出后,他才恍然大悟,「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我们试着调查中岛先生提到的案件,不过找不到这一带发生案件、居民遭逮捕的报导。我也拜托学弟妹代为调查,当地是否存在发生过案件或意外的旧报导或纪录,不过完全没有收获。如果有意外,也是火灾、交通意外;案件则是窃盗案、口角导致的伤害案件——每件事都和当地相隔甚远。

    不过,正如我们的怀疑——「上吊的女人」果然不是一切的源头。因为怪谈在此之前就存在了。但火灾没有造成任何的牺牲者,所以怪谈的诞生应该不是起因于植竹工业的火灾。

    说不定只因为工厂这一带总是黑暗冷清,因此打从过去就被当成「不好的地方」。我猜附近的人可能认为因为这里有怪谈,火灾才会发生,若非如此,没道理毫无牺牲者的火灾导致怪谈的出现。

    不过,尽管我们得知了铸造工厂的状况,但还是不知道工厂兴建前的状况。我费了很大力气寻找旧地图,透过大正六年发行的地图,我只能确认土地上有某种建物;更早的地图在明治十五年发行,但与其说是地图,不如说是绘图,无法判断这张图究竟多忠实地呈现当时状况。不过,包含工厂在内的广大地区都是种植桑树的田地。

    和中岛先生见面没多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我接到久保小姐的电话,她听来很紧张。

    「我又听到声音了。」

    久保小姐搬去的新住处是较为宽敞的单人房,她又在房里听见「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室内地面时木头地板,不是榻榻米,但她还是清楚听见某种东西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她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可是到处都听得见声音,还总是出现在久保小姐的背后。然而,她转过头却什么都找不到。况且,这里只有一间房间,她更加浑身不对劲,不敢回头。

    我问她:你还好吧?

    「我先去求了平安符,之后就学铃木太太,无视那个声音。」

    虽然她这么说,可是声音透露出疲惫。她在冈谷公寓时还能够关上和室的门,可是这次没有任何一扇能够关上的门,可以关上的只有自己的心门。

    「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会再搬家——可是它下一次也会跟过来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她问我。

    「算是习惯了吧。」

    但实际上,我还是不太适应新家的生活。

    刚搬家时,我很惊讶房子居然可以产生这么多麻烦。

    家里到处都发生状况。庭院老是出问题,可以怪罪在园艺业者的身上,但连电力系统都出问题,我就不是很清楚个中缘由。可能是因为我家盖在山上,容易受到雷的影响,感应器就常坏掉;电话线插口也坏过一次,天线接收器也是,每一次都得请业者来修。但不论请他们来看多少次,也找不出走廊感应器启动时老是出错的原因。

    我家走廊上装着人一经过就会自动点灯的感应器,一段时间就会熄灭。但有时走廊上明明没人,感应器却自动亮起。我只能假设因为家里附近都是田地和森林,因此偶尔会有大型蛾类飞进来

    不过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感应器在丈夫在家时从不会出错。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感应器仍然会出错,但丈夫一旦在家,我就会把他当成这一切的元凶。

    久保小姐的家出现怪事,我家也是——我在挂电话时这么想,而平山先生的身影掠过了脑海。

    到底怎么回事呢?我问家里的猫。它们是一对我在以前大楼停车场捡到的褐色虎斑猫兄弟。两只猫不可思议地望向我,然后倏然回头看往同一个方向。

    两只猫兄弟有一对以虎斑猫来讲十分罕见的绿色双眼,只见它们的目光穿过中庭窗户,同时神经质地摇着尾巴,紧盯着走廊的方向。

    最近常发生这种事。

    4 植竹工业

    二〇〇六年初,久保小姐找到了在植竹工业工作过的人——鎌田先生至今依然住在当地,现年七十六岁。植竹工业发生火灾时,他正好十六岁。他从国民学校毕业后,进入植竹工业当实习员工,工厂却在终战隔年烧毁。工厂搬走后,鎌田先生辞掉工作,回家帮忙种田。

    「那时得下这样的决定才吃得饱啊。」鎌田先生感慨地说。

    火灾当天他没有当班,所以不在工厂内。他一听到工厂发生火灾就从离工厂徒步二十分钟的自家跑去看,火势已经严重到不可收拾。他听前辈说是切断金属的机械起火,但详情就不清楚了。

    「工厂一直勉强操早就出问题的机械。火一下子就烧开,很快就不可收拾了。那时讲到工业用油,可是货真价实的油啊,而且将铸造物从模型里拿出来的脱模剂也是易燃物。现在就会用水性材质了。」

    当时的工厂也没有能力和零件来修理受损的机械,当时也尚未出现所谓的安全管理。熟练的工人也征召到前线,根本没有能够指挥和监督现场的人手。工人替换得很频繁,可说是一片混乱。

    「这工作本来就很容易发生火灾,当时常发生小意外。像在高热的火炉冒火之际,铁砂层或金属碎层飘进去,导致危险的粉尘爆炸——唉,当时就是这样啊。」

    久保小姐接着提出隔壁大杂院的问题。

    「你说那个大杂院啊。我是当地人,所以住自己家。如果不是的话,大部分的人就会住在大杂院。那间大杂院又旧又小,还被说成是闹鬼的地方。」

    当时没有流传和大杂院有关的怪谈吗?

    「有啊。像是出现死掉的工厂前辈,或是哪家死掉的老婆婆。我记得也有关于婴儿的怪谈。」

    您是说婴儿吗?久保小姐再次确认。

    「对,在地板下爬来爬去,或是从墙壁或地板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怪谈,硬要说的话,就是因为有人死了,才会变成这样吧。鎌田先生继续说:

    「毕竟工厂总会发生意外,也出了人命。再加上那时候,大家都是在家临终的,终战前后更是如此。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住医院,在医生看顾下死去。而且医生人数很少,很多人根本没看过医生就死了。」

    当时也很难摄取足够的营养,很多婴儿或小孩因此死去。

    「相对的,不论哪户人家的家里都有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孩。」

    鎌田先生看似怀念地眯起双眼。

    「怪谈也流传住工厂里。我听人说,如果晚上待在工厂,会见到在以前意外中死亡的工人。那些工夫今身被烧得焦黑,倒在工厂地板上呻吟。仔细想想,根本不可能那么多人死掉,可是当时我还是认真相信了。其他还有——几年前因为意外死掉的前辈出现。」

    铸造工厂的工人会将用火炉融化的金属——液体注入模型中,当时还用杓子。如果金属液体中混入不纯的成分,它就会变成小颗粒四处飞散。据说当下若是反射性闭上双眼反而危险,眼皮会烫伤。其实就有前辈因此烫伤眼皮。

    他那时痛苦挣扎着,还撞倒装满液体、正在冷却的模型。沉重的模型压住他,而尚未冷却的液体泼在他的全身。众人虽想救他,却都束手无策。

    「其实就算真的出手救他,他也没办法活下来。」

    这件意外似乎是在鎌田先生入厂前不久发生,之后,众人传说晚上留在工厂,就会看见这位前辈。他全身烧烂,四肢蜷曲,眼皮烫烂,所以双眼紧闭。前辈会伸出烧烂而血肉模糊的双手,摸索着要靠近看见他的人。

    「因为我年纪还小,还不用在工厂值夜班。不过每当炉子生火的日子,得有人在工厂值夜班守着炉子,所以我总是很害怕有一天会有人跟我说,『你也差不多该值夜班了。』」

    说完后,鎌田先生笑起来。

    「我有一次和一些人在工厂待到深夜。当时可能是工作进度落后,要修理坏掉的机械吧。」

    人数一少,就衬托出工厂的巨大。

    鎌田先生很不安。平常会嫌机械声吵到听不到别人讲话,这时大部分机械都停止运作,彼此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鎌田先生因此更害怕了。

    他心怀不安地工作,周遭倏然响起怪声。鎌田先生以为是风吹进来。

    「我这样讲是满奇怪的,不过听起来很像地下吹着风,令人不太舒服。」

    他以为是机械的怪声,所以仔细地巡了周遭,这时,前辈跟他说,「不要管那个声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但到了晚上就常听到。鎌田先生想,「这样啊。」可是声音愈来愈大声,好像某种东西正在逐渐靠近。虽然众人的交谈、机械的运转声能够盖过那道声音,可是声音一直不停,令鎌田先生很在意。他不禁竖起耳朵。

    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的震动声中,隐约听见混杂在其中像是呻吟的声音。

    「听起来就像很多人在呻吟,令我毛骨悚然。」

    前辈再次对杲站着的鎌田先生说,「不要管它。」所以鎌田先生拼命无视声音地专心工作。工作结束后,他飞奔回家。

    「除了刚刚的事,还柯人很认真说过,过去谁因为火炉倒下被烧死,或者被机械夹死,这些人都会出现在活人的面前、还会发出惨叫。我真心觉得这些事好凄惨——也很严重,不过仔细想想,这些故事实在有点怪。毕竟当时工厂外头只要出现一次空袭,就会导致比工厂意外死亡还多数十倍的死者啊。」

    工厂迁走后,鎌田先生回到离工厂有段距离的老家种田,完全不记得此后的事。他当然也没有任何工厂兴建前的记忆。

    出现怪谈的工厂,出现怪谈的大杂院。

    这么说来,源头大概要追溯到更久之前的事了。植竹工业在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三年创立,这里在此之前存在过什么呢?在大正六年发行的地图上,工厂的所在地标示着存在建筑物的小小黑色四角形。

    这到底是什么?

第一卷 六 战后期Ⅱ

Ⅵ 战后期Ⅱ

  1 中村家

    我们在这段期间尽可能画出植竹工业东侧的小型住宅和大杂院的居民地图。

    总结鎌田先生、田之仓先生为首的古老记忆,植竹工业附近应该有数间小型住宅和六栋大杂院。最南边的四栋大杂院成为冈谷公寓和冈谷社区的建地,其中应该住了十二户到十六户人家。不论是姓名或是绰号,我们这时只掌握了不到一半的居民身分。即使如此,还是得把这些当成线索。

    同时,我们也找出当年以这一带为学区的中小学校学生名册。追查名册上的人实在是相当繁琐的工作,很可能根本没有任何收获,然而,这是我们唯一的手段。

    我们想找的是拥有战争期间或是战前记忆的人,他们现在都超过七十岁;虽说这里是小地方,但当时住在附近的人不见得记得当地的历史。

    像日下部清子太太,她的年纪刚好符合这段期间,也在高野夫人的事情上帮了我们大忙,同时住在这个学区,可是她在车站的另一头长大,小孩的生活圈也非常小,当然听都没听过植竹工业。

    这样到底能收集到多少证词?说实在,我完全没把握。

    久保小姐和我都是在工作的夹杀中寻找极为稀少的线索,在毫无成果的情况下,我们迎接了春天。期间,久保小姐生了场病,她因为卵巢囊肿接受手术。

    「不是什么大手术。」

    虽然她这么说,但身体动过刀,不可能毫无影响。她出院后,还是有段时间身体不佳,光是工作就耗尽她所有精力。

    然后夏天到了,那是对我——及我丈夫——而言,发生很多事的夏天。忙碌的季节匆匆过去,二〇〇六年秋天,阿滨来了电话,他还是在召集有空的学弟妹替我收集相关资料。

    「大姐,找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滨从大学时代就叫我「大姐」。

    「有个叫中村美佐绪的大杂院居民,我们试着用她的名字和『逮捕』当关键字搜寻,居然找到新闻报导了。」

    啊,我想起来了,巾岛先生提过大杂院的某个居民遭到逮捕,而且还有闹鬼的传闻,鬼可能就是被害者。加害者是谁?是什么样的案件?发生在何时?因为详情和日期一概不知,只好拿已知的大杂院居民名字,从头搜寻新闻报导。

    我先请阿滨将那份报导寄给我,又请他调查当时的杂志。得确认报导中的「中村美佐绪」就是大杂院居民之一的「中村美佐绪」,虽然花了一星期,不过不须透过繁琐的公文手续,就确认报导中的女性的确就是中村本人。

    —一九五二年,都内一名女性遭到逮捕,身分是中村昭二先生的妻子美佐绪。

    这年年底,美佐绪的隔壁邻居因为闻到恶臭而报警;接获消息的警署出动调查报案者的住家附近。他们调查到隔壁的中村家时,发现了装在灯油桶中,性别不明且遭到勒毙的婴儿尸体。

    美佐绪因为杀害婴儿和遗弃尸体遭到逮捕。警方调查完后院后又从田地发现两具婴儿白骨。美佐绪在前一年的九月也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是死胎,所以她用布裹好尸体弃置在庭院角落。

    她的犯行很快就曝光并遭到逮捕,不过弃尸嫌疑最后以缓起诉的处分收场。

    中村美佐绪是在被逮捕的前四年搬到当时的住家,在那之前,她住在紧邻植竹工业的大杂院。

    听完我的报告后,久保小姐哑口无言好一阵子。

    「杀害婴儿吗?」

    我点头回答久保小姐的问题。

    「而且是三个人?」

    新闻报导写的是三个人,不过根据八卦杂志,中村美佐绪很可能还杀了其他婴儿。

    中村美佐绪住在大杂院时,大概快要二十岁。中村夫妻在大杂院关闭前就搬到东京都内,而她在都内的住家遗弃了胎死腹中的女儿。

    不过考虑到她后来因为杀害婴儿被捕,这个「死产」也很令人怀疑。但是当时的检方接受了美佐绪「死产」的说法,最后以缓起诉释放她。一年后,再度逮捕了美佐绪。这时,不光发现装在灯油桶中的婴儿,还从田地里找出两具婴儿的白骨。可以确定她在前次因为遗弃尸体被捕时,已经在田地里埋了婴儿的死尸。

    而且,警方在调查过程中又从壁橱的天花板找到一具塞在衣物箱中的尸体。这句尸体死亡超过三年,炎佐绪事后承认自己在搬家前也曾经死产(她否认杀害婴儿),之后将尸体藏在衣物箱,然后就这么和其他行李一起搬到被捕时居住的地方。

    也就足说,美佐绪将死在大杂院的婴儿尸体塞进衣物箱,搬离了大杂院。她同时也暗示自己在大杂院里杀了三个婴儿,然后将尸体塞进衣物箱藏起来。之后再趁机将尸体埋在自宅地板下。然而常时人杂院已拆除,原地早盖了新的住宅,因此无法找到她暗示的尸体。

    不过美佐绪的自白中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尤其是大杂院杀害婴儿一事,警方无法确认她是否真的杀了婴儿,再加上找不到最关键的尸体,因此无法以此事起诉她。

    但光靠最早发现的三具尸体,就足以将她判刑。

    总之,她住过大杂院。可是当她的罪行在其他地方被揭发时,大杂院已经不在了,所以无法在大杂院的地区立案。据说美佐绪还在大杂院时,其他住户就已经流传听到奇怪的婴儿哭声。也有杂志报导指出,大杂院居民作证,在美佐绪搬走后仍会听到不该存在的婴儿哭声;此外,还指出被杀害的婴儿数目远比警方调查到的更多,内容写得十分煽情,很难判断是否为真。

    根据这篇报导,美佐绪大概没有老实招供正确的数字。在她家附近也发现过可疑污物,甚至还有邻居打扫厕所的污物槽时,发现像是骨头碎片的物体。

    此外,美佐绪的丈夫居然完全没发现她怀孕了。明明只要怀孕,体态就会发生显著的变化,他却压根没留意。附近居民也作证美佐绪长年都是怀孕的体态,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不断怀孕。

    这个前提再加上她被逮捕的时间,她极可能杀害了十个以上的婴儿。

    「……可是这只是假设而已。」

    是的,我回答。但不管是杀死婴儿或是死产,她都只是用布裹一裹孩子的遗体,藏在庭院角落,毫不在意桶子里的尸体发出恶臭,或者是尸体是埋在种植自己要吃的蔬菜的田地里。

    美佐绪的手法拙劣到令人目瞪口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已经十分习惯这些事情,习惯到破绽百出。

    这实在是让人心情黯淡的案件,不过也知道高野敏江听到复数婴儿哭声的原因。那不是高野礼子的孩子,是被美佐绪杀死的孩子。敏江和礼子因为内心有愧,无法接受这只是单纯的「怪异」。

    「这样的话,不就是怪异将高野夫人逼到自杀吗?」

    正是如此。

    美佐绪的犯行导致「婴儿哭声」的怪异。这个怪异在美佐绪离开大杂院后,仍旧在大杂院出现,也出现在之后兴建在大杂院土地上的高野家。高野敏江将自己逼到自杀,然后她本身也成了新的怪异——「上吊的女人」。

    这是连锁的怪异。

    即使高野敏汀死去了,「婴儿的哭声」也没有停止,还被冈谷公寓的屋嶋太太听见。然后,梶川先生可能也听见了。

    「死去的孩子应该没有希望自己被发现,或是向美佐绪复仇的意图吧……」

    我想是的。

    「仔细想想,几乎没人知道怪谈故事中的幽灵到底为了什么而现身。我想,为了要倾诉什么而出现的幽灵其实不多。」

    这么说也是,它们就只是出现而已。

    「可是却会对目睹怪异的人产生恶劣的影响——就像敏江一样。如果没有怪异,她就不会被逼到自杀了。」

    或许真是如此。

    「这是……作祟吧。」

    与其说是作祟,不如说是业障。

    被美佐绪杀害的孩子当然没有向她本人复仇的意图,我也不认为这些孩子打算祸延他人。不如说,这些孩子不幸的死亡产生「秽」,而高野敏江接触到了这种「秽」——这种说法比较合实情。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触秽」的说法。人们认为碰到秽就会传染,并且应该避秽。从「罪秽」这个名词就可以得知,「秽」和「罪」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在日本,「罪」是透过祭祀除去的犯罪和灾害的总称。古时候有「天津罪」和「国津罪」的区别。根据某些说法,前者是对共同体的农耕或祭祀所犯的罪行,后者则是个人的犯罪或是天灾。

    古时代的农业不光是人们赖以为生的产业,也和祭祀保有密切的关系,可说是带有咒术意义的行为。因此,妨害农业等同妨害祭祀,是将异常状态带进共同体的危险行为,而这种行为就是「罪」。

    「罪」会产生「秽」;为了除去秽,须进行祭祀。

    此外,虽然和「罪」不同,但「死亡」或「生产」等异于平常的生理状态也是「秽」的一种,且和由「罪」而生的秽一样都须除去。其中又以死亡产生的「死秽」最严重。

    这一部分关于「秽」的概念和佛教「不净」的概念结合,让「秽」的概念和「罪」划上等号,并且让人类必须背负起来——然而,这其实是起因于对佛教「不洁」概念的错误理解。

    「秽」存在个体之外,「不净」却普遍存在个体之中——这个正确的概念被误解且在传世过程中遭到扭曲,「不净」因此被视为过去累积的罪孽,而罪孽化为「宿业」存在个体内部,指涉为「秽」;可是,「秽」在原本的概念中只会附着在个体之外,过一定时间就会消失,也可以透过水垢离(注25)的袱禊手续去除。

    另外,「秽」和「罪」之间根本的差异就是——秽会传染。

    因此,「秽」必须隔离好避免接触。尤其「死秽」会污染死者的家族或亲属,不仅须假设丧屋来隔离死亡,遗族也须在规定时间内服丧。换句话说,遗族在这段期间等同和人世隔离,进行净化「秽」的行为。至今,仍可以在举办丧礼的过程中见到这种犹如残渣一般遗留下来的习俗。

    关于秽的传染性,可在《延喜式》(注26)中见到「触秽」的记载。上头记载了与死秽有关的「甲乙丙丁展转」规定,一看就可以知道当时的人认为秽如何传染。

    假设甲的家族发生了「死秽」,那么如果乙拜访甲家,乙的家族全员便会被死秽污染。这里的拜访指的是使用同样的火源、共同用餐。

    自古以来,火、食物及水就被视为传染圣洁之力(同时也是不净力量)的要素。因此,若是共用火、食物和水,就会传染死秽。

    接着,丙如果前去被死秽污染的乙家,丙也会受到污染;但这次的污染仅限丙一人,丙的家族并不会被污染;相反的,若是乙拜访丙家,那么丙的家族全员便会被污染;可是,如果丁去拜访丙家,丁就不会被污染。

    根据《延喜式》的记载,这些接触到死秽的人「纵然非神事之月」也不可前往「诸役所」、「诸卫阵」及「侍从所」等公共场所。至于无法前往的时间区间也有十分严格的规定,根据甲乙丙丁等人的状况不同,分别是三十天、二十天、十天、三天。

    「呃——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假设太郎家发生死秽,次郎在这时拜访太郎家,不光次郎,次郎全家都会被死秽污染;如果三郎去了次郎家,三郎也会被死秽污染,但他不会将污染传染给家人;要是被污染的次郎去了三郎家,那三郎一家也会被污染;但就算四郎去了三郎家,四郎也不会污染——死秽在这个阶段已经不再具有传染性。

    《延喜式》的记载只有这样,不知道感染了太郎家死秽的次郎,若是前往别人家又会如何;此外,在次郎家感染死秽的三郎,如果去了四郎家会是什么状况?或是因为次郎来访而被感染的三郎又去了四郎家,死秽是否就不会传播了?这些就不清楚了。

    不过从久延喜式》的记载,可以了解日本人对于秽抱持何种印象。

    秽会传染,且扩大。如果不进行净化秽的祭祀,秽会扩散得非常遥远。

    「这就是所谓的触秽吗?」

    我点了点头。

    一般说来,这种状况大概会被说成是诅咒或作祟,但我们遭遇到的状况却截然不同,这是一称没有特定意图的灾厄。

    有一部电影叫《咒怨》,它在一九九九年用录影带电影的形式发表且广受欢迎,因此还制作一连串的续集。这部作品由清水崇导演,鲜明表现出我们对死秽的看法。在故事中,有一栋被死秽污染的厨子,只要踏进这栋房子就会受到感染,无一幸免。感染者将此秽带回家里,而家人也被污染,然后是接触到家人的人们,以及其他接触过感染者家人的人——感染就这样扩散开来。

    但是,我不认为所有死亡都会引起这种事。虽然不知道和《延喜式》做这样的比较有没有意义,但若是遵从自古以来和触秽有关的规定,死秽就不会永远持续。

    从规定一定时期的服丧期间就可以得知,死秽的感染性只会存在一段时间,感染力也并非无限大。

    根据「甲乙丙丁展转」的规定,感染力在三代之内就会逐渐减弱,慢慢消失。

    我想,死亡或许会生出某种秽,特别是留有强烈遗憾、伴随怨恨的死亡。然而,这种「秽」原本就不会永远存在,也不是毫无限制不停感染扩散;而接触到秽的我们也会进行类似咒术的防卫,例如:供养死者,净化土地。但是,如果有「什么」强大到即使经过这些作为还是残存下来呢?

    这些「残秽」,历经时间流转或类似咒术的净化手续还是无法完全净化。而且,因为只是残余的一部分,因此不至于出现在公寓中所有房间,而且只会因为某种原因出现、又基于其他原因消失——如同屋嶋太太定居于冈谷公寓期间出现的怪异,在西条太太入住后就消失了。

    讲到这里,我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不是事实也并非理论,只是事情如果这么想就说得通了——这只是作家的妄想。说到底,可能是我的个性就是如此,不知不觉就瞎掰上一篇长篇大论。

    这是我的主观意见,但也是至今为止最能解释一切所见所闻的思考方式。这些被美佐绪杀害的婴儿,应该不可能无休无尽地诅咒着某人。毕竟,它们是用声音的形式现身,感觉不到想主张什么。只是,虽然这些婴儿没有恶意,但如果不健全的「什么」接触到这些异常,就可能引发不幸的结果。

    就像高野敏江的罪恶感接触到了它们,最终导致她的自杀。

    2 污染

    二〇〇六年底,久保小姐接到伊藤太太的联络,她是二〇四号房前任房客梶川先生新住处的房东。

    久保小姐挺喜欢伊藤太太的个性,希望能够搬到她正在出租的公寓居住。梶川先生当时住的空间稍嫌狭窄,不过附近有比较宽敞的公寓套房。但久保小姐寻找新家时,那栋公寓已住满人,因此她拜托伊藤太太,有空房时,务必通知她。

    二〇〇六年底,伊藤太太通知久保小姐,近日有可以出租的空房。

    这对在新住处也会听到摩擦榻榻米声而烦恼不已的久保小姐而言,是再高兴不过了。然而,她同时也十分不安,万一声音在搬到新居后又跟过来,自己该如何是好。

    不过她还是决定看一下套房,于是和暌违已久的伊藤太太见面,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有点奇怪的事。

    伊藤太太告诉她,梶川先生住的房间出现了女性幽灵。

    「女性吗?」久保小姐惊讶地反问。

    伊藤太太叹了口气,「是啊。」

    梶川先生的住处很遗憾地成了事故物件。不过如果出租时间很长,就可能碰上这种事。尤其伊藤家隔壁的公寓住着很多高龄住户,房客死亡并不稀奇。碰上这种事情时,伊藤太太基本上会等一周年的法事做完才继续出租。

    「可是最近啊,会有人特别指定要租事故物件哦。」

    可能是事故物件比较便宜吧。

    「我做这行很久了,虽然也有房客在别处自杀,但第一次碰到租屋变成案件现场。我空着那里,放了一年,正当我在想之后怎么办,仲介来联络说有人想租。」

    那是久保小姐从伊藤太太口中听到梶川先生死讯的隔年——二〇〇三年二月的事,距离梶川先生的死亡已经一年以上。本来伊藤太太想再空着套房一阵子,不过既然承租者也知道这件事,她还是答应出租了。不过伊藤太太没有跟新房客要押金,第一次签约的房租也稍微打了折扣,管理费也只收水费。

    「可是,大概过了一个月,对方就跟我说听到怪声。」

    听起来是「什么东西」在摩擦榻榻米。

    怎么可能?久保小姐怀疑。

    「房里铺的明明是木头地板——但对方说一睡觉就会听到声音,要我想想办法。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伊藤太太只能说,是你多心了。然后,尽管可能只有安慰效果,她还是去附近神社求了平安符,但声音还是持续着。房客最初靠着音乐试图掩盖,可是某天晚上,某种布料倏地擦过了身体,对方因此醒过来。

    房客感到一条硬质的布料擦过了脸和身体,他在半睡半醒间用手挥开布料,翻身再睡。正当他转向另一边时,突然好奇起那是什么东西。

    他歪着头,往上一看。

    自己的正上方有个穿和服的女人在摇晃着。

    久保小姐瞬间哑口无言。

    「对方问我,之前自杀的人是女的吗?我说不是,是年轻男性,所以应该是你半梦半醒时看错了吧。不过对方还是说要搬出去。」

    很过分,对吧——伊藤太太很不高兴。

    「夸口说什么不在意发生事故的地方,其实根本就在意得不得了嘛,结果住了四个月就搬出去了。」

    「结果那间套房怎么样了?」久保小姐问道。

    「因为我本来就打算再空一阵子,所以就继续空着。然后应该是隔年吧,又有人说要租了。」

    伊藤太太不情愿地再次用先前的条件出租,果然连三个月都撑不过。新房客住一个月左右,闹着说看到了上吊的女人。伊藤太太就算跟对方说明,自杀的房客是男性,这里从来没住过女人,天花板也没有可以上吊的地方,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呢?」

    久保小姐这么一问,伊藤太太蹙起眉头。

    「既然说要搬走,我也没办法阻止,只好让对方搬走。之后我再告诉仲介,这间套房不再出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女性幽灵,不过的确是发生了案件,所以我想干脆就让那间房空着吧。」

    之后,离家工作的女儿将多出来的行李送回家,伊藤太太很困扰,因为女儿的房间老早就塞满女儿「借放一下」的行李,于是伊藤太太就用有问题的出租套房收纳这些行李。不过她后来将行李撤走,早晚都开窗让房间通风,也供上清水和线香。到目前为止,若是有人在她出租的套房死亡,她都会这么做。让空房保持通风,放上最基本的供品进行供养。

    「这……真是辛苦了。」

    久保小姐说完后,伊藤太太露出苦笑。

    「是啊,不过房东就是会碰上这种事情。可是,虽然心里知道,但如果一直发生这种事,多少还是令人心里发毛;我也不想因此就怨恨梶川先生。」

    伊藤太太讲起梶川先生去世那晚的梦。虽然知道是梦,但梶川先生实在太可隣,她不想责怪他。何况,若是一出现麻烦就有怨言,一开始就不该出租房子。

    「可是,那些房客说的女性幽灵到底怎么回事呢?」

    你怎么看这件事?

    久保小姐一问,我哑口无言。

    出现在伊藤太太公寓的不正是高野敏江吗?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隔了两站又毫无关系的地方?

    「不过,不是也有那种怪谈吗?虽然看见自杀者的幽灵,可是那里其实没有人自杀。」

    我点头同意久保小姐。在这种怪谈中,尽管出现了幽灵,但不存在死者。「没有死者」这一件事令人费解,因此让听者产生了这个故事真是毫无道理的余味。

    ——我觉得应该是被感染了。

    「你是说感染了死秽吗?」

    甲家被死秽污染,进入甲家的乙也感染了死秽。《延喜式》中,记载乙回到自家后便导致乙家受到污染。从梶川先生的例子看来,因为乙的搬家,导致新的乙家——也就是伊藤太太的公寓受到污染了吗?

    「呃,我想问一下。」

    久保小姐可能因为不安,声音变得有点尖。

    「首先,因为中村美佐绪杀害了婴儿,所以土地被污染了。高野敏江到了受到死秽污染的土地,因此遭到感染,然后自己也成了死秽。换句话说,那块土地被双重感染了,是吗?」

    就是这样。

    「这样的话,感染力会倍增吗?」

    我也不知道。我苦笑。

    死秽和传染的说法,原本就只是我为了说明眼前现象硬掰出来的歪理。

    「《延喜式》中难道没有任何规则吗?」

    我调查过了,没有。

    「可是,感染了死秽的人迁移到别处,本来就很常见啊——尤其是现代。」

    久保小姐意料之外的话让我愣住了。

    没错——现代社会的居民流动性很高。过去人们的生活根植于土地,就像我们所说的「落地生根」——一旦落地,就是生根了,也被土地束缚了。但现在不一样,现代人改变住处很容易,一生中总会迁移多次。

    在日本,这些迁移者所说的「家」不知凡几,而人们至今盖房子前还是会进行开工破土的祭祀仪式;不过,换住所时就不一定会一一进行袱除仪式。

    中村美佐绪杀害婴儿,导致当地被死秽感染。搬到那里的高野家也被死秽污染,导致高野敏江死在那里,土地被双重污染。

    接着梶川先生搬进去,接触了死秽。而他接触的死秽是双重污染。他带着这样的死秽搬家,导致住处被双重死秽污染。如果梶川先生死亡,那栋公寓便是被三重死秽给污染了。

    然后——我思索着,新房客来了。万一新房客也在先前住处受到污染了呢?新房客带着别的死秽住进留有三重死秽的房间,如此一来,这里会出现何种变化?会形成四重污染吗?如果那个人安然无恙地搬走,下一个住处会被四重死秽感染吗?

    我认为高野家兴建房子时,一定也进行过开工破土的祭祀仪式。考量到这是多年前的状况,他们应该不光是进行开工破土的仪式,而是按照立柱、上梁、完工的顺序,每个阶段都进行了祭祀仪式,然而还是无法彻底净化秽。那块土地上留有残余的秽——也就是残秽,导致了高野敏江死亡,高野家的土地也再次被死秽感染。家人替高野敏江举行了葬礼,当然也透过法事进行了净化仪式。然而,还是无法彻底清除残秽,让它们留在此处。

    如果什么事都没再发生,被美佐绪杀害的婴儿留下的残秽应该会随时间消失。然而,高野敏江的死造成了双重感染——如果这件事情增强了残秽的效应呢?这样一来,四处都有多重死秽,而且污染接二连三因为居民的移动而出现、扩大。

    「从高野敏江或梶川先生的状况来看,这些怪异——或者该说幽灵,并不是死者的记忆遗留在我们所在的人世,反而像是『秽』的存在。」

    久保小姐说着,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之前打听到高野礼子的夫家也出现『婴儿哭声』,而且还是复数的,对吧?」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就是因为那些『秽』跟着礼子移动了,她被感染了。」

    若说只要接触就会感染,告诉我们高野家内情的日下部母女必然也接触了秽,然而她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此,可以说并不是只要接触就一定会感染,这真的就像病毒感染——接触到病毒的人,不一定会发作。

    我这么说完后,久保小姐说:

    「说的也是,这么想或许就比较好懂了。冈谷公寓受到感染,但还是在潜伏期。礼子小姐是带原者,公寓也是。日下部母女可能也被感染了,但她们没有发作。梶川先生被感染,也发作了。也就足说,根据住处或是居民自己的差异,有些发作、有些没有。」

    久保小姐说完后,用心情很复杂的口吻说:

    「我——或许也被感染了。」

    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然而,如果「怪异」的存在真的具备这种性质,不光是久保小姐,我们无人能够幸免。因为「残秽」不仅留在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建筑,甚至留存在土地数十年。这段期间,住在其上的人、拜访当地的人都受到感染,且将它带到其他地方。就像梶川先生的例子,新的土地和场所也被感染,污染范围愈来愈大。

    我和久保小姐或许早就受到好几重的感染了。

    久保小姐烦恼了许久,最后决定搬到伊藤太太出租的公寓。搬出去时,她前往附近神社一趟,接受袱除的仪式,也请神主替她净化了新住处。这些求的可能只是一时心安,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本人能不能因此平静下来。

    总之,久保小姐经过这些手续,终于安心搬进新的住处。

    3 扩大

    二〇〇七年三月,我再次有机会见到作家平山先生。

    第一次见面时,平山先生希望我有进展就告诉他一声。不过,我不敢真的逐一报告事情进度,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但在查出美佐绪的事时,我一瞬间考虑过告诉他,可是又觉得他可能忘记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一方面也认为他很忙碌,不好意思打扰他的工作。

    这次,平山先生因为工作前来京都,顺道邀我一起吃饭。正确说来,是他邀请我的丈夫时也问他,「您太太要不要一起来呢?」不过我丈夫正好因为工作去东京,只有我带着谢意出席。

    「对了,你还在调查那个怪谈吗?」

    平山先生在席间这样问我。我便向他报告目前为止的经过。我说话时,平山先生频频侧首。

    「我觉得有些似会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

    哪一件事呢?我问他。

    「美佐绪的事情,」他说:

    「她是杀婴的犯人,然后住过的地方则流传起墙壁上出现婴儿的怪谈。这就是你之前很在意的、婴儿接二连三从墙壁里涌出来的故事吧?」

    我点点头。

    「发生杀婴事件的地方,出现了婴儿的幽灵——我听过类似的故事。因为很常见,所以我没有写。」

    根据他的记忆,是这样的故事。

    ——搬到某间公寓的女性,频繁地听见猫叫。附近可能有野猫的聚集地,她不断听到猫发情时的烦人叫声。她受不了这个声音,打算将野猫赶走,但打开窗户一看,没有任何猫影。她走到阳台看看四周,才发现声音似乎从背后的房间传来。

    是附近的邻居吗?她记得公寓规定不能饲养宠物。可能有人偷偷养在房里。她这么一想,便觉得那声音隔着一道墙壁传来,有种闷闷的感觉。

    最起码也带去结扎吧,她一肚子火地关上窗户回到房间。可是烦人的猫叫还是持续不断,就算上床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声音停了,她打起瞌睡,声音又开始了。而且每次一醒过来,她就觉得声音正逐渐靠近。

    ——靠近?从哪里靠近哪里?

    哇啊啊啊。

    声音就在耳边,可是,传出声音的方向只有墙壁。

    她毫不在意地回头看向墙壁。

    正好看见眼前的墙面开始膨胀,她惊吓地看着墙壁,那东西缩成一团地跳出来。它的表面上有着像是伤口的眼、鼻和张得大大的嘴。

    不是猫,从墙壁生出来的婴儿正在哭泣。

    她动弹不得地盯着婴儿,头顶的方向马上又传来哭泣声。她转动视线往上一看,上方的墙壁也在膨胀。她像被鬼压床似地盯着眼前的墙壁,上头到处都开始隆起,每个隆起处都张开了嘴,开始哭泣。

    正当她要放声尖叫,脸颊上突然有种冰冷的触感。

    第一个出现的婴儿从墙壁伸出手,湿淋淋的红色小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之后她虽然逃去朋友那边,但走夜路时,哭声还是跟着她。最后她找人除灵,声音才终于停下。」

    的确是很类似的故事。

    「之后,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那间公寓的房客都住不久。听说公寓是盖在附近有名的废屋建地上。那栋废屋因为会传出婴儿哭声,所以在附近很有名。当地还有人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情潜入废屋,后来被婴儿的哭声缠上。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里曾是杀害婴儿而被捕的母亲住过的地方。她杀了婴儿,然后埋在院子。」

    咦?我非常惊讶。

    「真是意外,不过看来应该是同一人。我先做些记录,回去之后再调查看看。如果真的是同一人,我再将当时收集的资料寄给你。」

    麻烦你了。我说。

    平山先生隔天来了电话,但我恰巧出门。回家后,答录机有简短的留言。

    「果然是同一人,我会将资料寄过去。」

    资料很快寄到了。除了报纸、杂志报导、平山先生记录证词的笔记影本,还贴着一张大便条纸。

    「请务必小心。」

    大部分的报导都和美佐绪的案件有关,和以前学弟妹替我收集到的资料一样。

    纪录下来的证词都很让人不舒服。

    中村美佐绪当年住过的房子一直留存到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为止。原本是出租住宅,丈夫昭二在案件发生后还住上一阵子,他搬走后,几个家庭搬进搬出。到昭和三〇年代后半,没人继续住在里面,最后成了废屋。趁着坏掉的屋顶坍塌下来时,屋主重建起小巧雅致的新屋,但房客还是住不久,终究成了废屋。当时,周围都开发得差不多,也逐渐蜕变成在小型建筑物间夹杂着空地的地貌。这间废屋在昭和六〇年代变成有名的灵异地点,像是可以从屋里听到婴儿的哭声,或走进屋内就会被婴儿跟上。废屋之后被拆除,兴建起公寓,但住户还是住不久。

    平山先生说过:

    「我碰过不同人讲不同地方的故事,可是追查下去,却发现根源一样。」

    他说这样的故事「业障很深」,很危险。

    原来如此。这种「存在本身就是怪异」的怪异,感染力很强,因此在接触的过程中便会逐渐扩大。就像高野敏江一样,受到感染的地方也变成秽,成为新的怪异火种。

    缠绕着美佐绪的残秽来自于植竹工业之前的「什么」。那里又生出犹如树木般的怪异,开枝散业的同时也不断繁殖。我脑中浮出细菌繁殖时的显微镜影像,残秽就像那样地繁殖下去,污染也持续扩大——

    我们在这段期间找到战前遗留下来、类似备忘录的文件,上头简单记录了当时的状况,还附上手绘地图。

    植竹铸造工厂兴建前,存在着一户叫吉兼的人家。这座宅邸占地辽阔,包含工厂用地和紧邻工厂的大杂院等,大小将近一整个街区。宅邸中似乎有佣人居住的大杂院,甚至还有田地。然而我们查不出这户人家的身分,连报纸或地方历史书籍上都不会记载。

    看来这里就是前往过去旅程的终点了,我们找不到办法调查这位显然不是重要人物的吉兼家。

    「真是遗憾。」久保小姐说。

    这样也好,我回答。每当想起这一连串的前因后果,我脑中便常闪过平山先生写着「请务必小心。」的便条纸。

    4 污染

    二〇〇七年初夏,我们从学校名册找到熟悉盖在大杂院原址的川原家的人,是住在附近的明野先生,他曾是当地高中的老师。和川原家没有直接关系,不过过世的妻子在川原家儿子就读的中学当过老师。虽然不是川原家儿子和秀的直属老师,但从同事那里听过不少传闻。

    「我听说川原同学毕业后成了茧居族。他在中学快毕业时就常请假。导师也多次访问川原家,但他好像还是不太去上课。虽然也考了高中,但没考上,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想上高中。他似乎连其他有把握的学校也没考,落榜之后无处可去,一直躲在家里。」

    川原家的母亲,川原正美太太在昭和四十年左右——一九六五年前后去世。当时和秀正好十八岁。听说正美太太从楼梯上摔下来,但明野先生不清楚详情。据和秀表示,他一早起来就发现母亲倒在楼梯下,已经非常衰弱。

    但邻居都知道,和秀会动手打母亲。正美太太的死因是「中风」,就是脑出血或脑梗塞,然而附近都传闻是儿子的暴力导致了她的死亡。

    「和秀原本在这一带的风评就不好。我听说他感情起伏很激烈,总是对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样子,根本没办法静下来做任何事。不论在家里还是学校,都常焦躁不耐地走来走去。他虽然没做过什么要被辅导的坏事,但一直有不好的传闻。」

    听说他小时候是乖巧聪明的孩子,非常听母亲的话,也是个老实有礼的少年。但个性一进入青春期就骤变。

    如此极端的改变,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本来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听说不是什么言行举止变得诡异、没逻辑的状况,而是突然完全不想见人。就算导师或同学前去拜访,他也一概不见,母亲道歉到令人于心不忍的地步。」

    这样的母亲生活在儿子的暴力之下。邻居也说她身上总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正好那时候,那一带经常发生纵火案件。只要是发生纵火案的夜晚,就会看到和秀的身影,因此也行人怀疑他实际上就是放火的人。此外,我也听过他故意买很贵的东西,让他母亲困扰。」

    他会打给附近的电器行,要求店主送东西来。店主当真送来后,正美太太就脸色发青地低头道歉,退回货品,同样的戏码反复上演。有一次还差点买下小客车。不止如此,他也常随便打电话,收到巨额的电话费帐单,让母亲非常狼狈。

    「他到处打恶作剧电话,或是打到报时台,然后就搁着话筒睡觉。还有水龙头打开不关,任水一直流。感觉上他只要能找母亲麻烦,就什么都做。因此正美太太总是非常憔悴的样子。川原家的亲戚和老师也曾经一起讨论怎么处理和秀的问题,但因为他大发脾气、闹了一场,正美太太便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她最后那样去世,也难怪会出现奇怪的传言了。」

    正美太太死后,川原家的亲戚曾经住进川原家照顾和秀一阵子,不过没几个月,川原家就没人住了。明野先生听说和秀好像强制入院了。

    「我就不清楚之后的状况了。虽然我听说他在医院去世或自杀,不过真假就不知道了——你问和秀搬走后还有纵火案吗?没有了,就停下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空荡荡的川原家出售,筱山家搬进去。最后一户是稻叶家,然后这栋屋子就面临拆除,盖起社区。

    「佐熊先生说的『可怕的大哥哥』指的就是这个人吧。」

    一言以蔽之,就是可疑人物。有些病态,让周围的人感到危险。

    然而乍看之下,川原和秀的周遭并没有任何怪异的迹象。不过,川原和秀的怪异行为很可能就是由怪异引发的。

    「我再试着调查川原的事情,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同学或是导师。」

    久保小姐决定后,按照计划找到川原和秀的同班同学和同年级的同学,不过大家知道的事情都和明野先生差不多。没人知道他搬走后的消息,也没人说川原和秀身边出过怪异之事。但是,川原和秀带给周遭的印象似乎本来就很淡薄。

    虽然有人说,他是奇怪的家伙、给人很危险的感觉,但怎么个危险法,没人可以具体举出实例。也就是说,他和同班同学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往来。因此,虽然给人强烈的危险感,可是没有实际往来,所以众人对他没有具体印象——就是这样的学生。

    调查到这里,毕业生这条线差不多要断了。

    我们也还是找不到可以调查植竹工业之前所在地上吉兼家的方法。

    这段漫长的旅程,或许将在这里告一段落。

第一卷 七 战前

Ⅶ 站前

1 树状

    我们没有放弃追查,但迟迟没有成果,依然对吉兼家一无所知;或者该说连调查的方法都找不到。唯一可能的方法就是询问当地各家寺庙的檀家中有没有吉兼家(不过对方很可能不告诉我们。)或是确认墓碑;同时也继续寻找离开当地的人,以及住在工厂附近的人。

    我们逐一尝试各种寻觅到的人脉,不过这些人脉也将用尽。

    「做到这种程度,居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某天,久保小姐说着,然后叹口气。

    我们在寻找存在过去的「什么」,因此注意到的尽是家里出状况的居民;然而,大部分的人都感受不到任何怪异。四〇一号房的西条太太平安无事地生活,四〇三号房的边见太太也是如此。公认房客都住不久的二〇三号房,也在二〇〇二年秋天住进新房客,现在也还居住在里面。

    新房客是和乐融融的四人家庭,包含一对年轻夫妻和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太太也加入年轻妈妈的团体,和大家相处融洽。继在久保小姐之后入住的房客,现在也还住在那间套房。

    冈谷社区也是同样状况。

    搬入黑石家的第八任房客快住到第四年了,也没碰上异状。我们也竭尽所能追查在公寓和社区兴建前、住在当地的居民消息,不过没任何一人在搬走后卷入任何意外或案件。

    就算沾染上秽,也不一定会出事。久保小姐也过得很平安。

    没有可供追查的线索,我们也无事可做,而这种状况持续一段时间后,我渐渐快淡忘这件事,直到平山先生在这年的十月底来了联络,我才想起来。

    「那件事情后来怎么样了?」平山先生问我。

    我告诉他,因为没有任何新线索,所以束手无策。

    他告诉我,他找到一张很令他在意的照片。

    「你听过私宅监置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名词,我楞住了。

    是将精神病患者关在家中的私宅监置吗?——也就是所谓的「座敷牢」。

    我知道从明治时期到终战结束的期间曾经存在这种制度。获得地方自治体许可的责任者,可以将精神病患者监禁在合乎规定的监置室(俗称的座敷牢)。

    小论什么时代,社会上都存在精神障碍患者。

    明治时期前,这样的患者被称为「癫狂」,如果对周围造成威胁或障碍,便用监禁、拘禁的方式与社会隔离,并用民俗疗法或祈祷加持来对应。

    一九〇〇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法令终于出现。

    这年成立的「精神病者监护法」明令患者是弱者,须加以保护。若要将患者监置在私宅或医院,须附上医师诊断证明,并经由警察署获得地方长官的许可;如果没有医师的诊断与官方的认可,家族或社会不可擅自隔离患者。

    然而,这条法律并不是设置在医疗的相关规定之中,因为收容患者的医院数量远远不够,导致这条法律反而成了可将患者监置在私宅的正当理由。政府忧心这个状况,在一九一九年制定「精神病院法」,道府县均须设立精神病院,可是各地方政府却迟迟未能彻底执行这条规定,因此直到一九五〇年的「精神卫生法」出现前,私宅监置成了社会上的常态。

    「对对,就是那个——我手边有一份大正时代的全国私宅监置的调查报告。其中有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

    平山先生说的报告在大正时代发行,当时对调查人家的患者名字和住址都做了处理。不过,作为这份调查报告撰写基础的调查论文也一并留下来,上头清楚罗列出患者的真实姓名。

    「其中也出现吉兼家的资料。从住址来看,可能就是你们在找的吉兼家。」

    平山先生告诉我,报告中提到的吉兼家监禁了三男——友三郎,资料也附上从监置室露出脸来的患者——友三郎的照片。

    他将吉兼家的相关资料寄给我,我认为可以从住址确定这正是我们在找的吉兼家。吉兼友三郎在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一九〇五年发病,他那时十五岁。

    他因为殴打家人、企图纵火而被限制行动。他说自己听见「诉说怨恨的声音」,那道声音命令他去纵火、杀人。

    友三郎不断出现暴力行为,家人在隔年获得了监置许可。

    这份资料是关于私宅监置的调查论文,所以只简单记载了友三郎的病状;另一方面,相当详尽地记下监置友三郎的监置室和监置状态。

    友三郎的监置室位在母屋的角落。

    吉兼家将室内空间用木制方格栅栏隔开,切割出一半空间。栅栏则按照一般作法,用相当粗的正方形木制成,相当牢固;出入门则以很粗的门闩锁住。栅栏上有一处设置着比人头还小一圈的小窗户,应该是用来递送三餐的。

    栅栏内的空间铺上两块榻榻米,还有一块铺上木头地板,大约一叠半大小。另外,木锁地板的尾端挖了起来,设置成厕所,地板下则埋了用来装排泄物的瓶子。一般来讲,这种设施单纯挖个洞就好(也有很多木头便桶的例子),不过这间监置室使用的是大小一般的陶瓶,所以人其实可以穿越瓶子旁边的空间逃出去,友三郎便这样做过。因此,他的家人便在监置室的地板下装设墙壁,封闭起来。墙上有个用来进出其中,清理排泄物的坚固门扉,同时也设了一个换气口。

    换气口很小,还有三根木头横跨其中,导致地下很暗,通风也很差——即使如此,论文上还是记载着友三郎「性好于地底下徘徊」。

    论文也提到友三郎营养状况「极佳」,家人给予的待遇「普通」,而综合监置室和患者的待遇,吉兼家被分类为「普通」。

    论文作者也附上监置室和吉兼家住处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让我心情沉重。那是一张从栅栏中露出一部分脸孔的男人照片。友三郎有着意志坚定的下颚和线条秀丽的额头,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拍摄者。

    从资料来看,友三郎似乎出现幻听。「诉说怨恨的声音」命令友三郎纵火与殴打家人。

    遗憾的是,这是仅有的吉兼家资料,我们还是不知道吉兼一家究竟是怎么样的家族。资料中也没记载友三郎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是袭击了家人,不过可能没出现任何死亡事件。也不知道友三郎此后又是什么状况。不过——

    纵火与暴力。

    这不是和川原和秀的例子存在相关之处吗?

    还有,友三郎「性好于地底下徘徊」——政春家就曾经存在着「什么」,而那个「什么」会在地底下徘徊,低语不祥的话语。

    在政春家的「什么」,该不会就是友三郎吧?

    2 声音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我们获知一户住过大杂院的人家消息。

    过去接受过我们访问的辻女士,想起一名和自己妹妹很要好的同学住过大杂院。但那一户姓方保田的人家住大杂院拆除时就搬走了,后来死在新的住处。

    「我妹妹说,她听说那户人家因为火灾去世了。」

    辻女士这样告诉我们,令过我们查了报纸,发现那不是单纯的火灾。

    一九五七年三月,一起火灾发生,起火点在方保田家,紧邻的四栋民宅也被卷入火灾,所有住宅都被烧得精光。警方从烧毁的住宅中发现方保田夫妻和五个孩子的遗体,而且一家七口都被钝器殴打过头部。

    火灾发生之际,方保田家的十八岁长男在火场周围徘徊,警方因此留置长男加以调查。结果,长男自白自己殴打且杀害家人后纵火烧屋。接下来,他接受精神鉴定,受诊为「强度精神分裂」,获不起诉处分。

    长男出现严重的幻听,他说地下传来「烧光他们、杀了他们。」的声音,命令他这么做。此外,声音的主人缠着长男不放。夜晚入睡时,声音会在长男的正下方不断低语

    「杀了他们」或一整晚接连不断诉说着怨恨。

    —果然出来了。我这么觉得。

    徘徊在地板下的某人,低声说着怨恨的话语,最终导致整户人家被杀害。

    我不禁怀疑这起事件和冈谷社区中饭田家自杀事件一样,出自同一根源。

    政春家只听见了声音,没发生任何不幸的案件;不过声音应该也会出现在川原家才对。

    我这么一说,久保小姐回答:

    「说不定不只如此。」

    因为调查一直没有显著进展,久保小姐改为整理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资料。她在之

    前就录下所有访谈,并将重点写成备忘给我,她最近又重新将访问内容打成逐字稿。

    「一开始调查时,访问对象提到小井户家和根本家,我很在意一段内容。」

    小井户家是曾经存在冈谷公寓用地的垃圾屋,根本家则是临接小井户家北边的房子。

    「访问中提到,小井户先生连地板下都塞满了垃圾,我想他会不会是想阻挡出现在地底下的什么东西吧?」

    小井户先生特地将地面开了洞,连地板下方都塞满垃圾,这种状况在其他垃圾屋中的确很罕见。而且经过久保小姐这样一说,他说不定真的是害怕地下的空隙。为了不让任何人到地板下方四处爬行,他拿不用的东西塞满地下。如此一想,他的作法就不是什么奇怪的行为。

    「还有一个人,就是根本家的奶奶。」久保小姐说,「访问中也提到根本家的奶奶痴呆了,地板下根本没猫,她却说自己在养猫。」

    根本夫人会将饵丢到地板下,有时还会趴在檐廊旁边,对着地板下方说话。

    「根本奶奶真的在跟猫说话吗?」

    ——那是友三郎吗?

    我想像着,全身有点发冷。

    趴在冷冰冰檐廊边的芝太人,以及从地板下传来的声音。那道声音细语着「大家都去死」、「去死」的不祥话语,老太太则倾听着这些话,有时还会专注和声音交谈,她到底和「诉说怨恨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之后,除夕夜,发生了一件事。

    这日还没过去,工作室的电话响了。我看荧幕上显示「公共电话」。

    我平常不接这种电话,都会等它自动转成答录机好确认来电者的身份;不过那天我接了。我当下一看到「公共电话」就想到应该是某人,因为她每年都会和先生一起到八坂神社作新年参拜。我其实也想不透当时为何如此推测,可是确实立刻就认为是她从外面打给我的。

    然而,话筒另一端的声音不是她。

    「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了?」

    我愣住了。

    那是年轻男性的声音,大概十几岁到二十五岁左右。我太过惊讶,完全无法回答他。于是他又问了一次。

    「现在几点了?」

    我不自觉回答他,马上就要十二点了。

    谢谢,他小声低语后,挂了电话,而我还是愣愣地握着话筒。

    这是怎么回事?打错电话吗?——不可能。恶作剧电话?可是,这种恶作剧到底有什么意义?

    还是他真的想知道现在几点?但若真是如此,与其打电话给陌生人,不如打给报时台还比较准确,不是吗?

    如果是打错电话,我也不会在意;如果是恶作剧电话,忍耐着不舒服一下就过去了,但像这种不知为何打来的电话,反而令人在意,余味复杂。

    我抱着像被狐狸骗了的心情放下话筒,心想这世上真的有很多怪事。

    隔天晚上的十二点前,电话又响了。这种时间来电的人不少,我打算接起来,但我在拿起话筒前确认来电号码,是「公共电话」。

    不可能吧,我心想,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吧。

    我应该是想确认真的不会有这种事才拿起电话,另一端立刻传来年轻男性的声音:

    「……现在几点了?」

    我一瞬间思索着如何应对。

    不发一语地挂掉电话吗?还是质问对方的身分或意图?然而人只要一焦虑,就会变成这样,我就是个例子,我近乎自动回答,「马上就要十二点了。」

    我回答的当下就在想,我不该说这个,要说别的。你是谁?为什么打电话来?但在我出声说出,「那个……」之前,电话另一头的人已经小声说句,「谢谢……」然后挂断电话。

    隔天,电话又来了。几乎是相同的时间点,显示是「公共电话」。我没有接起来,当电话转接到答录机时,对方便不发一语挂断电话。

    这个无法解释的来电大约持续了一星期。

    「好不舒服哦。」久保小姐问我,「你没事吧?」

    事情没有严重到需要特别担心。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但也不是会造成实质危害的事情。

    那就好,久保小姐说完后又吞吞吐吐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黑石太太的事情。」

    黑石太太是从冈谷社区搬出去的住户。

    「黑石太太不是也说过吗?说她接到恶作剧电话。」

    有这回事吗?可是打到我家的电话,应该也不算恶作剧电话。

    我虽然这么回答,但瞬间涌起讨厌的感受。

    「说得也是……不过我有点在意是年轻男人的声音。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应该是吧,我回答,却有如鳗在喉之感。

    黑石太太确实为了恶作剧电话而陷入不安。我记得她是说「没什么大不了。」不,假如这种怪电话,应该不会说「没什么大不了」。

    黑石太太说的是「年轻男人」吗?

    我记得,她说骑自行车撞倒她的人似乎是年轻的男人。

    ……思考到这种程度,我便坐立难安起来。

    没错,黑石太太不是一直很警戒「年轻男人」吗?被自行车撞到虽然不是严重的意外,但因为对方是「年轻男人」,所以她将这点和恶作剧电话连结起来,认为对方带有恶意。

    黑石太太之所以不安,是因为随机杀人、少年犯罪等的事件,而她搬家前后的期间正是社会上对于少年犯罪提高警戒心的时期。然而,真正将少年犯罪当成重大问题的时间点是在她搬走之后的二〇〇〇年。若要将这点当成黑石太太不安的理由,两者的时间点上存有差异。

    恶作剧电话的声音是「年轻男人」?所以她才特别提防少年犯罪吗?

    打来问我时间的电话也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实在太在意了,所以联络了黑石太太。

    以前听您提过接到恶作剧电话,请问那是年轻男人的声音吗?

    「是的。」黑石太太回答我。

    虽然她觉得声音有点老气,不过接到电话的第一印象是十几岁的少年。

    她毫无戒心地接起电话,而对方唐突询问。

    「现在一个人吗?」她一下子不知道对方问什么,好一会都没有回答,而对方像在等她答案似沉默以对。接着,黑石太太的警戒心升起,「不是。」少年听她这么回答,口中念念有词着什么,挂上电话。

    「——他的口气也没有恐吓、威胁的意思,我觉得好像是为了察看什么。」

    黑石太太事后也接很多次这种电话,虽然不是每天,但电话在某段期间来得非常频繁。大部分都是不发一语挂掉,有时也会说些,「家里有灭火器吗?」、「在看……电视吗?」等等意义不明的内容。

    「要说没什么,的确是没什么。但被问说有没有灭火器,就让我觉得难道会被纵火;电视也是。我那时其实没怎么在看电视,但挂断电话后就急忙开了电视。我觉得电视可能在报导什么可怕的案件。」

    说得也是,我这么回答。说起来,这些也谈不上是威胁、恐吓,可是却让我们想追究对方的意图而陷入不安的自我质问。和黑石太太相比,打到我家的电话可说完全无法得知对方的意图。

    那晚,我始终有一股说不定会再接到电话的预感,不过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再接到那样的电话。

    3 扭曲

    我们无论如何部想知道吉兼家的消息。四处调查后,终于找到曾经是吉兼家檀家的菩提寺(注27)。

    二〇〇八春天,冈谷公寓附近的学弟帮我们找到了菩提寺。

    学弟每逢假日便耐心地四处寻访当地历史悠久的寺院,确认墓碑上的名字。然后,他发现一块墓碑上写着「吉兼家」。那座寺院里还有其他数个同样写着「吉兼」的墓碑,因此吉兼一族很可能是这间寺院的檀家。

    幸运的是,担任住持的国谷先生和以前接受过采访的林先生是同学,也是好友。因此在林先生的安排下,他很亲切地接受了采访。

    国谷先生首先告诉我们的是,吉兼家已经不在当地了,他也不知道吉兼家后来去了哪里。最后见到吉兼家成员的人是前一代的住持,已经去世了。有位名叫吉兼初的女性在一九四五年,请前一代住持进行最后一次的法事。

    那是昭和二十年——终战那年的深秋。当时是吉兼初父亲的第十七年忌,但吉兼初本人后来已经离开当地,也不知道去向。

    这位迎接第十七年己i的父亲,恐怕是成为问题的吉兼家的亲戚,我推测可能是友三郎的大伯父,而在名为吉兼初的女性出现在寺里后,吉兼家的消息便断绝了。他们完全没有缴纳护寺会和墓地管理费,国谷先生实际上对于该如何处理吉兼家的墓地也很困扰。

    一般说来,要在寺院里拥有墓地,须是寺院的檀家才行。换句话说,就是只有檀家才能在自家隶属的寺院中拥有墓地。

    所谓的「檀家」和信徒不同,负有和其他檀家合作守护寺院的义务;守护寺院也就等于守护自家的墓地。

    现在很多人将寺院的墓地和公园墓地混在一起,产生了很多误解。设置墓地时,缴纳的永久使用费指的是取得在寺院中设置墓地的费用,并不是只要付了永久使用费就可以将墓地永远设置在寺院中。

    让包含墓地在内的寺院能够持续运作的费运(护寺会费)以及清扫墓地以及维持管理的费用(墓地管理费),都是檀家须负担的。除此之外,为工让寺院持续下去,所有檀家都必须出钱出力,因为寺院本来就是这样的设施。

    因此若不缴纳护寺会费等费用,就会失去檀家的资格。墓地也会被视为无缘墓,寺方会取出遗骨,将其移到无缘供养塔之类的地点和其他的无缘佛一起祭祀。过去檀家消失的原因,只限无人继承或连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都没有的墓地,因此才会称为「无缘墓」。

    然而近年来因为核心家庭增加和居住流动率攀升,就算有继承者也可能会出现接近无缘的状态。另一方面,因为核心家庭的影响,墓地空间也不足。即便是檀家想在寺院设置墓地,也没有空间可以设置。因此,纵使寺院想将接近无缘状态的墓当成无缘墓迁葬,也须处理非常繁杂的手续。

    要将墓地当成无缘墓处理,首先要在政府公报刊登这个消息。

    一般说来,光是政府公报还不够,也须在报纸之类的媒体刊登广告。明示死者的籍贯和本名,呼吁拥有墓地权利的所有人出面,若是不出面,那么这个墓地便会成为无缘墓。同时也得在墓地上竖起同样内容的立牌,若是经过一年都无人出面,就向自治体酋长提出公报、立牌的照片等必要文件,由其认定为无缘墓,寺方才能以无缘墓加以改葬。

    这些手续真的非常麻烦也很花钱,尤其光是在各大报刊登广告便是莫大费用。更重要的是,站在寺院的立场,自然不愿意随便处理檀家的事。

    檀家很可能根本没注意到公报或是报纸的广告,仅仅因为工作或家庭的关系而很久没去扫墓,结果一去却发现最重要的墓地消失了——这是寺方极力想要避免的状况。因此,寺方也还守着很多无缘状态的墓地。吉兼家一族的墓地也是如此。

    「最后的供养距今有六十年以上了,大概亲属也都不在了,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认定……」

    问题主角的吉兼家在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时已经没有任何相关记录。寺方保存的死者名册里并没有友三郎的记载。根据墓志,最后留下来的名字是一名叫三喜的女性,她似乎是友三郎的继母。友三郎的生母在生下他后就死亡了。

    吉兼家死者名册的最后一笔记录是三喜的一周年法事,因为没有友三郎生父和兄弟的记载,吉兼家可能在三喜的一周年法事结束后,就离开当地。在那之后,还有另外两户吉兼家也是隶属国分先生当住持的寺院。其中一家的记录在战前断绝了,另外一家则在吉兼初父亲的十七年忌结束后失去记录。

    「可是,有个很奇怪的记载。」国谷先生指着影本。

    吉兼家最后的死者是「三喜」,她是户主吉兼康葬的「妻」。她死亡的前一年有「一副妇人图」的记载。

    在一连串的死者名字当中,突然出现了异物。

    这是什么呢?久保小姐问。

    「我想应该是将画寄放在寺里供养的意思。对了,上代住持说过,我们寺里放了幽灵画。我没问他是谁寄放的,恐怕就是这一副了。」

    「是幽灵的画像吗?」

    「不,好像是普通女性的画像,只是听说她的脸有时会扭曲。上代住持说是漂亮的贵族女性画像,我想应该是梳了发髻、打扮华丽的女性画像,或是历史悠久的宫中女官的画像。既然写了『一副』,应该是挂轴。」

    据说画上美丽女性的脸孔会丑陋地扭曲。

    国谷先生说:

    「不知道只要扭曲就会发生不幸,还是收下那副画像后,家中就不断发生不幸。总之吉兼家希望能够供养那幅画像,所以将它寄放在我们这里。但那副画像因为战争烧毁了。战争的时候,传闻这一带也是空袭目标,处境很危险,所以上代住持将重要的物品放到借来的仓库,结果那边反而遭到空袭,烧掉了。本来也计划做完死者名册的复本后,将正本也放到仓库,但因为是完成复本才送过去,因此虽然不知道留下来的是正本还是复本,总之是资料留了下来。不过寄放的画像之类的物品就全烧毁了。」

    国谷先生又说:

    「我想大概是上上代住持收下那副画像的。上上代住持习惯将檀家之间发生的事情写成备忘录,如果找得到画,应该会有更详细的记录。虽然会花点时间,不过我还是找一下吧。」

    他和久保小姐做了这个约定。

    我们已经做好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不过两周后接到国谷先生找到备忘录的联络。只是住持留下的备忘录笔迹实在太龙飞凤舞,我和久保小姐都看不懂。根据国谷先生为我们解说的内容,吉兼家的这副画像是三喜的嫁妆。

    那似乎是副女性坐在树下的画像,她坐在树根的位置,看着头上的树枝。这副画像代代流传在三喜的娘家,据说是一副「会招来不幸」的画像。

    为什么要把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当成嫁妆带去夫家?着实难以理解。可能是带去的新娘和让女儿带这副画像的娘家都不相信这回事,或者是,即使如此也要带去。然而,或许是那副画像的关系,三喜嫁进去后,吉兼家就开始一连串的不幸。

    长男因为生病死去,三喜自己也连续生下两个一出生就死亡的孩子;三男则有「得病」的记载,友三郎可能是从这个时期发病;三喜好不容易平安无事地生下第三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一岁多就死亡了。因此,吉兼家将这副画送到寺里,希望寺方代为供养。可是,三喜却在隔年二十四岁的时候,年纪轻轻就死去了。

    寺方每到超渡法会,就会将因为某种原因寄放在寺里的供养品从仓库里拿出来,和超渡对象的无缘佛一起供养。

    就在这个法会上,住持目击到极为异常的状况。

    那副画像和其他的供养品在法会前一天就拿到本堂里挂了起来。到了晚上,住持为了确认门窗和火源有无关上和熄灭而前往本堂,途中,他听到不知从何处吹来、令人非常不舒服的风声。他讶异地往外一看,室外根本没有风。然而遥远的某处响起了「犹如旋风一般接近」的声音。

    他不解地走进本堂,听到虽然微弱却是一大群人的呻吟。住持点亮手上的蜡烛,漆黑巨大的空间中出现了光明。本堂里到处躺着黑色人影,痛苦地扭动身躯,甚至还有人像是求救般伸出手。住持惊讶地倒抽一口气,转眼之间那些人影消失了,融进了原本的黑暗之中,但住持认为自己没有看错。

    风声虽然持续着,却渐渐远去了。

    这时放在本堂里的物品全都是有些状况的,住持为了确认是哪一件物品造成方才的异状,一件一件地仔细检视。结果,他发现那副女性画像上的脸孔出现了变化。原本是美丽的妙龄女子,这时却脸孔扭曲,浮现邪恶的笑容。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时,风声消失了。画上的脸孔还是扭曲着。住持朝着画像双手合十,在本堂停留一段时间。隔天早上,画像已经恢复原状,住持前一晚离开本堂时,画中女子仍旧保持笑容。

    吉兼三喜在那件事发生不到半个月后就死了,住持认为那抹笑容预言了不幸。他理解到那副画像业障甚深,之后就常将它挂在本堂的角落,朝夕供养。

    然而在那之后,画中女子还笑过一次。

    当时吉兼家已经下落不明,住持认为他们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住持在昭和三年六月写下记录,前天晚上女子画像又笑了,虽然不知道吉兼家现下在何处,又何以维生,但恐怕又发生了什么事。

    「三喜的娘家据说在她去世之后也落到悲惨的下场。不过,他并没有写是什么样悲惨的下场。」

    根据寺里的记录,三喜娘家姓奥山,位在福冈。

    三喜的遗骨在一周年祭结束后就被送回娘家。吉兼家虽然告诉寺方这是三喜的遗言,不过可能和吉兼家当家在一周年祭过后就立刻续弦一事有关。也就是说,虽然当地有三喜的墓地,不过三喜本身已经不在当地了。

    三喜的遗骨送回了福冈,但国谷先生也不知道这里指的是福冈县还是福冈市。光用「福冈」这个地名很难找出特定的场所,要用它来找出奥山家的所在地也是困难重重。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怪异的起源并不是吉兼家。

    友三郎听见的「诉说怨恨的声音」,后来应该传给了方保田家、政春家和饭田家。这么说来,吉兼家是被感染的一方,并非最早的污染源。这个污染的媒介是家传的画像,还是三喜?

    但总归一句,震源是「福冈」的奥山家。

    「问题是『福冈』在哪里,对吧?」

    久保小姐在告别国谷先生的寺院路上,这么说。

    「三喜回到娘家的时候,福冈市是叫博多吗?」

    我想是叫福冈。

    现在的福冈市过去被称为博多。在一六〇〇年的关原合战之后,黑田如水、长政父子入国,以出身地的谐音建造「福冈」城。当时以流过市中心的那珂川分为东西两边,各称博多和福冈。到一八七一年,福冈藩因为废藩置县政策的关系,改称福冈县。之后市政施行时发生了纠纷,最后成为福冈市。

    如果是福冈市,范围还有限;若是福冈县,或是随意指涉过去的福冈藩而使用「福冈」二字,范围就会大到难以想像。

    我希望至少是指福冈市,若非如此,根本就无从找起。

    我抱着溺水的人即使是一根稻草也好的心情,询问平山先生是否知道些什么。

    「脸孔扭曲的画像吗?我似乎听过这回事。」

    平山先生说:

    「你可以问问看福泽先生。我想阿彻一定比我更清楚,我可能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福泽先生指的是住在福冈县的名作家,福泽彻三先生。

    福泽先生是非常优秀的幻想小说、黑色小说的创作者,同时也是怪谈实录收集家。他所收集的怪谈大多都是九州来的——特别是以北九州为主。

    我虽然读过福泽先生的作品,但素未蒙面。我很不好意思地拜托平山先生代为介绍,于是和福泽先生取得联络。我向他说明到目前为止的前因后果——我们最后找到的是吉兼三喜,她的娘家是福冈的奥山家,而她当成嫁妆带到夫家的画像出现一连串怪谈。

    「那是一副贵族女性的画像……」

    我才说到这里,福泽先生立刻回答:

    「脸孔扭曲的画像,是吧?那是奥山家的画。」

    「您知道吗?」

    「那在北九州很有名。」

第一卷 八 明治大正期

Ⅷ 明治大正期

1 奥山家

    怪谈的主角叫奥山义宜,从内容的前后判断,他应该是三喜的父亲。

    奥山家位在福冈县,是某座独立小矿山的主人,而义宜在明治末期或是大正初期杀害了整个家族。

    被害者究竟是哪些人有很多说法,不过,基本上包含了义宜的母亲、妻子和数名子女、还有子女的配偶及佣人。杀害家族后,他纵火烧屋,自杀身亡。因为义宜本人自杀的关系,这个案件与其说是大量杀人,大众反而倾向是强迫自杀。被害者包含了佣人,不过实际上还有侄子或小舅子等等,算是广义的家族成员。

    然而,这是一起无庸置疑的杀人案件。

    关于动机,一般认为是家业衰退,义宜为巨额债款所苦,不过实际情况不明。因为没有关于奥山家案件的详细记录,甚至连客观的纪录也几乎不存在。

    很遗憾的,当时的报纸并没有报导过这件事。进入明治后,虽然有许多报纸创刊,不过当时的报纸基本上是以政治报导和社论为中心。报纸开始转向报导社会案件,是下一个世纪的事了。报纸版面多以四面为主流,报导的案件当然也以中央、大都市为主,关于地方案件的纪录极为缺乏。

    不过,奥山家的事件成为当地的「记忆」,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了下来。

    奥山家拥有的碳矿生产量逐年减少。传统的开采方式已经到极限,可是要导入当时三池碳矿开始采用的近代开采方式,须极为庞大的资金。奥山家为筹措这笔资金,可说是处心积虑,甚至考虑将矿山卖给逐步介入碳矿经营的中央财阀。

    从这个角度来看,奥山家的家业确实是黄昏产业,但义宜绝对没有「为巨额的债款所苦」,他没有走投无路到必须选择死亡。因此,便出现这件事情的背后其实是因为「被诅咒的画在作祟」的说法。

    当时因为技术问题,碳矿常会发生意外,很多工人在义宜的碳矿中失去生命。从时代角度来看,这也是不可避免,但是奥山家几乎不赔偿死者家属,而且因为是小规模事业,所以也不采取新的安全对策。在案件发生的二十年前,似乎曾经发生过大量死亡的意外事故。

    奥山家很久以前就拥有发生问题的那副画像,不过在事故后,据说因为死亡工人的怨恨,画像的「脸孔扭曲」。

    有人说画中人「以恐怖的表情瞪人」,也有人说是「露出嘲笑一般的表情」。后者和「若是画中人脸孔扭曲,奥山家便会发生不幸」的怪谈结合;此外,若是在装饰着这副画的座敷睡觉,一到深夜就会听见画中人的呻吟或是啜泣;同时,也会看见座敷中躺满苦闷的黑色人影,并且扭动着身体。

    地方上传言,绝对不能碰触这个奥山家的怪异——福泽先生说:

    「听说光是听到,就会被作祟。」

    因为牵扯上作祟,所以他只记录下这个故事,没有写出来。但他抱着兴趣记录时,却接二连三碰到讨厌的事情。

    「不过因为我经常收集怪谈,不见得一定是奥山家的原因。」

    这么说完后,福泽先生又很客气地向我道歉:

    「我基本上是不进行驱邪的,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还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也不在意这种事。听我这么说,福泽先生就说,那就好。

    他继续说道:

    「从某个角度来看,奥山家的事情恐怕是九州北部最强大的怪谈吧。因为太过强大,所以几乎没人知道详细内容。因为光是口耳相传就会被作祟,所以根本没办法留下书面记录。」

    本身就是怪谈——我心想,接着想起了平山先生说的「存在本身就是怪异」。

    奥山家的血脉因为义宜引起的案件断绝,碳矿也没有售出,反而关闭了。

    这时的九州北部存在很多小规模碳矿的拥有者。其中很多人都留下相当美丽的建筑物,奥山家也是其一。

    奥山家的豪宅占地非常广大,包含两栋主屋,一栋侧屋,一栋模仿西洋建筑的洋馆。不过在义宜事件后,建筑物被解体出售,土地也卖掉了。原来的土地被分割为二,成了两户大户人家的宅第。遗憾的是,现在已经无法确定奥山家土地的正确位置,仅留下「大概就在那一带」的模糊传闻。

    根据传说,搬进奥山家原址的两户人家也不断发生不幸,最后没落收场。矿山的遗址最终成了著名的灵异地点。

    「这之间的变迁虽然没人知道,不过那上头最后盖了宾馆。因为可以直接开车进去,所以应该称为汽车旅馆吧。正确来说,是某间汽车旅馆盖在奥山家的矿山遗址上。」

    这间宾馆以「会出现什么」而出名,可能正因为如此,换过很多次老板。虽然每任老板都试着改装,继续营业;不过最后还是停业,成了废墟。然而就算成了废墟,还是当地著名的灵异地点。据说里面可以听到呻吟以及看见黑色人影,目前半崩毁的建筑物山还存在。

    「曾经肖团体到那边试胆,后来发生了伤害案件。当时发生案件的隧道也是当地十分著名的灵异地点。」

    福泽先生说出了著名的隧道名字。

    「因此,大致可以像这样追溯出奥山家被诅咒的经过。」

    感染扩散了,我思考着,而且残秽的感染力非常强大。

    我也是九州人,虽然出生大分县,不过从生活圈的角度来看是属于北九州。因为如果说要去都会,我们不会去大分市,反而会去小仓或是博多;若是要到灵异地点,我们不会去九重隧道,是去仲哀隧道。福泽先生举出的隧道也是耳熟能详的地点,而且和这个隧道有关的怪谈,我可是从小就听到耳朵要长茧了。

    这么说来,这个隧道也是感染力很强的地方。有人在著名的灵异地点碰到怪事而不幸死亡,而他又在别处成为怪异——很多这类产生连锁反应的灵异故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是自己很熟悉的场所,反而浮出奇妙的安心感。接着,我发现了一件事。

    ——这就是怪异的本体。

    这段连锁事件从久保小姐遭遇到的怪异为发端,但如果回归本源,都和奥山家有关。然而,从奥山家的角度来看,三喜到吉兼家,乃至于和那块土地有关的连锁事件都只是旁枝,九州北部才是主干。

    保小姐听完我的说明,似乎愣住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旁枝吗?」

    应该是,搬进奥山家原址的两户人家都接二连三发生不幸,没落以终。

    因为是将奥山家的土地一分为二,这两户人家的宅邸占地应该都很辽阔;土地在两家没落后再被分割转售。时间流逝,拥有者不断改变,同时因为时代趋势,土地又不断切割售出。至今,那块土地应该同时盖着平凡的小型住宅、公寓或大楼。恐怕土地上所有建筑物都被污染了,规模和感染力想必远比吉兼家的旁枝更来得强大。

    我暂且不理因为思考而陷入沉默的久保小姐,思索起别的事。

    福泽先生说奥山家的建筑「被解体出售」,指的应该是建筑物经过迁建或是当成建材出售吧?回收材质良好的建材是很常见的事,即使是旧屋也会这么办。

    我急忙联络福泽先生确认这件事。

    遗憾的是,他并不清楚详情,但会试着调查。我赶紧婉拒他。不过他却说:

    「我也很有兴趣——说来奇怪,其实我觉得奥山家似乎在呼唤我。」

    福泽先生在收集怪谈的过程中,多次碰到奥山家的怪谈。

    这当然也和地理环境有关,因为他采集怪谈的区域正好就是「奥山怪谈」的发生地。但是,他也曾经在完全无关的地点收集到怪谈,经过追本溯源,却发现这件事又和奥山家扯上关系。然而,每一则相关的故事都不容易下笔,因此他不打算深入追查,可是却一次次碰上奥山家。

    「该说是有缘吗?我认为这是我应该调查的对象。」

    福泽先生将他目前手边有的所有资料都寄给我。

    奥山家的建筑物拆除后,土地一分为二,分别是莲见家和真边家。

    莲见家是当地知名的医生家族,真边家则是富裕的资产家。但是,莲见家传了两代便断绝了。四个儿子接二连三自杀,最后虽然收养孩子继承家业,但据说连养子也自杀了;至于真边家,虽然建筑物的规模日渐缩小,不过到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左右都还保留着,而这栋建筑物也因为是凶宅而闻名——精准一点的说法是,以凶宅闻名的真边家,正因为盖在奥山家的土地上,所以才有名。

    毕竟当地都认为真边家的怪事来自之前的奥山家。

    福泽先生收集的真边家怪谈,确实都是很难以怪谈形式下笔的故事——像是这一则:

    因为有人居中牵线,某名女性和某名名人的儿子相亲。她当晚回自家公寓时,并非按照平常的习惯搭电梯而是走楼梯。没想到数次被某道黑色人影拉住脚踝,差点摔下楼梯。隔天,她告诉父母这件事,才知道这户人家的媳妇很早就死了,这件事还传递各处。因此,她急忙回绝对方交往的要求。这户人家正是真边家。

    这种作祟或诅咒的故事,如果牵扯上特定的人家就会变得很难下笔。不是只要把名字藏起来就好,「因果业报」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中很难与「怪异」连结,反而会扼杀怪谈的趣味。然而,删除这个部分,只写被黑色人影抓住脚踝,也无法当成怪谈。

    或者像是这个故事:

    某人到朋友家过夜。当晚他辗转难眠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呻吟。他好奇起身寻找声音来源,发现声音从中庭的水井传来。水井有个老旧的金属泵浦,出水口可以听见声音,简直像有人从井底发出声音。后来他才知道,这户人家出过很多犯罪者或是精神病患,以前就有人说这家的水井直通地狱。

    因为还在采集阶段,福泽先生以「叫做真边的朋友老家」记录下故事。这也是一删除因果业报的枝叶,就变成只有从中庭的泵浦听到呻吟的故事。我虽然不排斥这种灵异现象,但难以下笔写成一则怪谈。

    ——但是,想到这些都是奥山怪谈的一部分,我就觉得有些恐惧。

    现在我知道,住植竹工业出现的「黑色人影」,其实是在奥山家的碳矿事故中死去的人们。他们几乎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中工作。这份工作的风险伴随着岩盘剥、瓦斯气爆、火灾爆炸、粉尘造成的健康伤害等等,却无法得到和风险相应的待遇。

    特别是和奥山家有关的「事故死亡的工人怨恨」怪谈,可以从中想见这些人被迫从事相当严苛的劳动。大部分的碳矿事故都是火灾爆炸事故,因此「黑色人影」应该就是丧生在火窟中的牺牲者吧;还有「诉说怨恨的声音」,也可能是瓦斯气爆的牺牲者。矿工很常因为石炭的粉尘而全身乌黑。

    矿坑中常发生一氧化碳等有毒气体或是甲烷从地下喷出的意外。若是吸入有毒气体就可能会痛苦地逐渐死去,如果是吸入甲烷,状况更是惨烈。甲烷本身虽然无害,但大量甲烷喷出会造成氧气浓度下降,导致窒息。若还要举出更惨烈的例子,应该就是在火灾中窒息死亡的牺牲者。

    如果矿坑内发生火灾,因为周围都是石炭,非常难以灭火。最有效的灭火方法是塞住矿坑坑道,断绝氧气的供应。

    但是,要是明知其中有来不及逃出的矿工呢?谁都不能将这种行为归咎在「时代」上,否则「诉说怨恨」的声音,就不会不停地说着:烧光、杀光了。

    2 安藤家

    二〇〇八年初夏,久保小姐突然来了意外的联络。

    她说,隔壁社区为了前住户安藤先生被逮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是冈谷公寓的边见太太告诉她的。

    安藤先生搬走后,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和邻居素无往来,也未曾告诉任何人他要搬到哪里。但今年春天,住户发现都内的案件嫌疑犯和安藤先生长得很像,而且同样姓安藤,所以众人不停讨论会不会是同一人。

    罪行足杀人、强奸并杀害陌生女性——我无法提供更多的资讯了。

    确定是同一个人吗?我这么问,而久保小姐回答:

    「我也不知道。」

    她也还是半信半疑。

    「我到最后还足没儿到安藤先生——而且也没有他的照片。毕竟他本来就是足不出户到令人怀疑,也没人籼他往来。大家都是拿自己瞄过他的印象来比较。」

    久保小姐询问了社区住户,有人坚持一定是他,也有人语带保留地说,这么一提还真的有点像是他。不过众人都说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变了。

    「大家都说,那人和还在社区的安藤先生相比,脸色看起来更糟,一看就觉得很阴沉——你怎么看?」

    久保小姐问我,但我无法回答。

    包含久保小姐在内,没有任何社区住户知道安藤先生的全名。电视新闻曾经播出他在逮捕前,以居民身分接受访问的影像,他看起来颇活泼,并不会让人「一看就觉得很阴沉。」而且他搬走好一段时间,最多也只能说「看起来有点像」,「安藤」这个姓氏也很常见,不能否定同姓的可能性。

    我在确认是否为同一人之前,无法产生什么具体的想法。至于确认的方法——我实在想不出来。如果透过出版社帮忙,或许可以知道嫌疑犯是不是搬走的安藤先生。然而就算真的是同一人又如何?

    如果真的是同一人,那么接下来就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

    「他曾经住在那块土地上,而这和他的犯罪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然而,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

    「安藤」先生尚未受审,他目前就只是嫌疑犯。虽然他在检调阶段就坦承犯行,但不可能百分之百相信「自白」,无法当下就确定他是犯人。另外,现阶段也还无法确知犯罪手法和过程,就算询问本人,也不可能得到确凿的证据。最后,这不过就是在测试我们的世界观。

    「住过某栋公寓」和「犯罪」之间是不是存在因果——我们是否要承认有「什么」连接这件事情。

    我和久保小姐商量到最后,决定放弃确认。

    把这件事当成怪谈吧——我们达成了一致的结论。

    某人住过那栋公寓并在搬家后行踪不明,之后,似乎以杀害女性的罪名遭逮捕——如果要更深入追查这件事的「因果」,我们就得彻底追查这个世界的深度和广度,这远远超出我们的能力,而且用这个案件作为素材也太沉重了。

    我回答久保小姐时,突然毛骨悚然起来。

    保小姐曾经想要访问安藤先生,她当时打算拜访他,还好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万一她独自前去安藤家采访——「请务必小心」的便条纸,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我们可以调查的线索如今将近告罄,无法期待更多进展,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我打算这么说但尚未真正出口时,二〇〇八年夏天,福泽先生来了电话。

    他遵守承诺,告诉我奥山家的建物在拆除后的去向。他找到了可以期待的资料。

    「虽然还没拿资料前不知道会发现什么事情,不过总算找到可以往前一步的基础了。」

    他接着又说,「本来是直接前往保存资料的地方拿资料是最快的,但我现在其实住院了。」

    福泽先生的口吻混杂着苦笑和自嘲,但让我大吃一惊。

    怎么了?我这么一问。福泽先生说:

    「我发生车祸了,搭计程车时被迫撞了。」

    大卡车追撞计程车,本来是会酿成大祸的严重意外,但因为撞击角度巧妙,计程车的侧边在打滑后撞上护栏停下来。因此,福泽先生和司机都只受轻伤。追撞的原因是卡车司机没留意前方路况。

    「或许只是偶然,不过还请您多多留心。」

    现在的伤势如何?

    「我没事。虽然不是重伤,可是视力在车祸后直线下降,医生不让我出院。」

    虽然进行很多次检查,但还是找不出原因。福泽先生说:

    「不过,我之前调查奥山家时也发生很多事。相比起来,这次真的不算什么。」

    福泽先生反而说,比起他,我和久保小姐才要更小心。

    「介意的话,去接受消灾解厄的处理比较好。我是刻意不管这些事的。」

    ……我可以理解福泽先生刻意不管这些事的心情,我也是。我虽然在杂志上连载怪谈实录,不过根本没接受过消灾解厄的仪式,也没配戴护身符。

    我本来就不怎么相信作祟、诅咒,不过正确一点的说法是,我不想相信这种事。更何况是我主动收集怪谈,不可能去依赖避开怪异的仪式。如果害怕怪异,一开始就不该接近;如果发生了什么,那也不是怪异的错,责任在刻意靠近的自己身上。

    不过我应该警告一下久保小姐,因此联络了她。她说她十分小心。

    「对了,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这阵子,久保小姐的身边发生了很多事。

    编辑工作室的社长突然去世,高层间为了公司何去何从而起了争执。久保小姐任职的编辑工作室主要业务以企业合约为主,这些合约都是去世的社长靠自己的信用拿到的,因此不是随便让谁接任社长,公司就能按照以往的模式营运。一弄不好,公司就会解散。

    「看起来,可能到九月底就会解散了。」

    找到下一个工作了吗?我问她。

    「我现在没空想这些,还得把手边的工作做完。结束后,我打算休息一个月,之后冉考虑其他事情。」

    听完后,我也只能跟她说好好注意身体了。

    3 怪谈之宴

    二〇〇八年八月,我有个机会可以同时和福泽先生与平山先生见面。他们两人要出席京都太秦映画村举办的活动。活动前天,我和他们约好一起吃饭,前往预约好的餐厅。因为是难得的机会,我希望久保小姐也能出席,可是她却无法前来。

    「听说她工作出现了问题,所以才不能来吗?」

    平山先生很担心久保小姐。不过可以说是如此,也可以说不是。

    久保小姐约两星期前,突然住院了。

    是突发性的听力丧失。她有天突然耳鸣发作,一边耳朵听不见,同时也因为晕眩而无法行走。事情是发生在采访一家公司的途中,同事立刻将她送到附近的大学医院,当天就住院了。

    幸好恢复得很顺利,听力三天左右就好了,耳鸣也跟着消失。虽然还留有一些宛如透过薄膜倾听声音的古怪感,不过出院时就几乎消失了。突发性听力丧失必须要分秒必争地尽早治疗,随着康复所需时间的差异,愈后状况也会不同。久保小姐因为发病的同时就治疗,恢复得很快,愈后状况也十分良好。

    「我那时候正在采访工作上的对象,突然就开始耳鸣。我才觉得好奇怪,马上就觉得头晕,周围开始旋转,真是吓坏我了。」

    突发性听力丧失通常会伴随回转性晕眩。

    我丈夫过去也罹患过突发性晕眩,它也会伴随回转晕眩。这种晕眩非常强烈,别说走路,就连起身都非常困难。旁人甚至可以看出患者全身都在摇晃。但也因为如此,久保小姐才能立刻去医院,而且正巧附近就有大学医院,接受访问的公司也提供车辆送她去医院,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让她可以不必担心任何后遗症地痊愈。

    原因大概是,这阵子持续不断的工作压力。

    总之她虽然出院,不过暂时还需静养。虽然她还是继续工作,但不适合长途旅行,所以她就不来了。喜爱怪谈的久保小姐当然也是平山先生和福泽先生的忠实读者,错过和他们见面的机会令她无比遗憾。

    「一定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平山先生说,「对了,你是不是瘦了?」

    是啊,我说道,看来是这阵子的夏天暑气太严重。

    老实说,我这阵子的身体状况也很糟。我本来日常作息就谈不上健康,会导致这种局面说当然也是当然,我的肩膀僵硬无比,也有腰痛的问题。我之所想换新屋,也是因为过去坐在地板上的生活方式对我这种有肩膀酸痛和腰痛问题的人很不好,因此希望改成坐椅子的生活。因此,我在新家都过着坐在椅上工作以及阅读的生活,但还是没有任何改善的征兆。甚至可说随着年纪增长而愈来愈恶化。

    我的肩膀僵硬已经半永久性了,还常无法转头,肩膀也抬不起来。一整天下来连腰也会痛。可能是为了让腰不那么痛,我下意识调整了坐姿,结果连股关节也经常痛起来,导致日常生活的站或坐都很困难。

    今年春天以来,从脖子到肩膀一带甚至比以往更沉也更痛,脖子只要一使力就会痛,起床时还需用手支撑头部。不论起身或坐下,如果挺着脖子,疼痛就会加剧,所以我大概一天中有半天以上的时间都只能躺着,几乎无法工作。

    如果像今天一样出门,我一定得吃止痛药。

    我心想,该不会是颈椎发生了椎间盘疝脱,但医生看了X光片后,告诉我没有任何异常。腰部的椎间盘也是如此。然而,尽管X光片上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却常出现异常猛烈的疼痛。为了惯重起见,我在初夏时进行全身健检,也没出现任何异状,所以我想应该不需要特别担心。

    不过,我本来就是容易中暑的体质,每到夏天体重就会减轻,这一年特别严重,可能因为到处都痛,滥用止痛药的关系,胃也出了问题。

    「难道真的遇到了吗?」平山先生说,「久保小姐也是,果然还是抽中不得了的下下签了吧。」

    ——这就是以前说过的「碰上麻烦事」吗?

    「阿彻也是啊。」平山先生看着福泽先生说道。

    幸好福泽先生的视力已经恢复且出院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出院后没有任何后遗症。

    「还是不应该告诉你的。」

    福泽先生不断向我道歉,但我认为他没有必要道歉。我会全身都是老毛病是因为不正常的日常作息,没有其他因素,只是恰巧同时一起发作。虽然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会有这种事。正因如此,荣格才创造出「共时性」这个概念。

    「你真是大胆。」平山先生笑着说,「不过如果你能这样想的话,那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他接着说:

    「我从阿彻那里听到怪谈后也有点在意,所以找了一下手边有没有相关的怪谈,结果电脑突然不能开机了。」

    修好之后,发现硬碟里的资料不见了。

    这对作家来说,可是比身体状况不佳更为严重。

    写到一半的原稿没事吧?我惊慌失措地问平山先生:一切还好吧?

    「这是常有的事。我将原稿存在很多地方,所以没有实质损害。我把需要的内容都列印出来了。」

    平山先生说着,拿出一叠列印纸。

    「这是阿彻给我的奥山怪谈,果然也是莫名其妙到有点扫兴的怪谈。」

    平山先生给我看的是,住在奥山家原址的真边家,经常出现纵火犯的故事。这应该算是将「黑色人影」和「火灾牺牲者」连结在一起的怪谈变形。其中也有真边家孩子就读的学校教室出现小火灾这类欠缺画龙点睛元素的怪谈。不过,这位儿子念的班级被称为「被诅咒的班级」。

    我读完故事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虽说是「被诅咒的班级」,但原因仅是教室里出现小火灾,实在略嫌虎头蛇尾。平山先生也抱着同样疑问。

    福泽先生低声说了句,「是啊。」接着又说:

    「你们说的没错。我想或许还有其他导致这个班级『被诅咒』的原因,只是我没有收集到。」

    「这个,该不会是?」

    平山先生问福泽先生,真边家孩子的班级是不是福冈县某小学的五年二班?

    「对。」福泽先生惊讶地连声音都变了,「我不知道正确的班级,但的确是那间学校。」

    「那么,那个故事后来的发展就是这个了。」

    平山先生说着,又拿出别的列印纸和报纸影本。

    据说某间小学存在「被诅咒的班级」。

    一九八八年三月,某间小学南边校舍四楼的教室发生火灾。这间教室当时是五年二班的教室,火灾发生当天正值春假,没学生上课。一对同校的兄妹闯进无人的教室玩火柴,火苗窜烧到教室杂物且发生火灾。兄妹两人顺利逃出,平安无事。两名路过的中学生发现烟雾窜出,立刻报警。

    整场火灾只烧毁五年二班的教室。

    整整一年后,一九八九年三月,同校的六年级男生被发现在校内树上上吊。男童在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后,穿着制服自杀。他在社团活动期间并没有任何奇怪的言行举止,和平常一样充满活力,没人知道他为何自杀。

    这名男童往前一年是五年二班的学生。

    还有,一九九一年二月中,在北九州公路的隧道里发生观光巴士追撞联结车的事故,造成包含后面两辆巴士与轿车在内,共计五辆车的连环追撞事故。乘坐巴士参加毕业旅行的十三名中学生及三名教师在内的二十人受伤。这群中学生是二年级生,共计两百四十七人分别乘坐八辆巴士,而遭遇事故的是二年一班、二班、三班的巴士。这三个班级的学生几乎都是当年五年二班的学生。

    「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女孩子说,好像还有其他的故事,但是她不知道。」

    真边家的三男在这个班级里吗?也就是说,以奥山家为主干的连锁怪异直到最近都还「活着」。

    「逐渐连结起来了。」平山先生看似愉快地说:

    「这个搞不好是很夸张的东西哦,危险、危险。」

    认真读着列印资料的福泽先生说:

    「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说,这不是土地作祟,而是真边家的日本刀在作祟。」

    当时的真边家主人——真边干男的兴趣是收集古董,而且据说是一名有着糟糕品味的收藏家。真边家拥有的日本刀中,存在着在刑案中使用过的刀。真边家的主人明知物品会作祟,却还是刻意购入收藏,当成话题。

    「听说还有在江户时代砍下示众的人头画像,或是号称河童木乃伊的可疑物品。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说,因为日本刀在作祟,所以众人才流传从真边家的水井可以听到『地狱之声』。我想这大概就是别人听到的『呻吟声』。」

    也就是说从中庭的泵浦可以听到声音吗?

    「我认识卖过真边家日本刀的古董商。这位老爹收藏了很多有隐情的东西,我托他的福,也写了几个怪谈。真边家在干男这一代破产,离开福冈,老爹就在这时收下了所有带着隐情的收藏品。」

    真是位生性好奇的古董商,难道他本人没碰过任何怪事吗?

    「据说他碰过,但只要没有实际上的伤害,他就无所谓的样子。如果真的碰上问题,请人袱除就好。他老家是神社,哥哥是神主。」

    听福泽先生这么说,我和平山先生也只能苦笑以对。

    「轮到我了。」福泽先生说着,拿出影印的资料。他说,他知道奥山家部分建物的下落了。

    「侧屋果然整栋迁移了。」

    他是在关于古老建筑物的研究书籍中发现的。这些存在过、如今已经消失的著名建筑物名单中,他找到了奥山邸。

    上头记录建筑物「部分迁移」至北关东和爱知县两个地方。他也追查到建筑物迁移到北关东后的状况,因为是位在观光地的旅馆,具有明确可供调查的屋号。

    福泽先生调查后得知,某间旅馆在改建之际利用了迁移过来的建材,但旅馆在一九四六年烧毁了。火灾发生在清晨,烧毁了周边七栋建筑物后才被扑灭。后来,人们在火灾后的废墟中发现旅馆老板夫妻、岳父和三名孩子的尸体。每具遗体看起来都是入睡后的状态,后脑杓留有伤痕。警方起初研判是强迫自杀案件,之后查明是强盗犯行。

    ——又是这样,我心想,纵火和杀人这种组合是奥山家怪谈衍生而出的共通点。

    「其他建材似乎还有别的去处,不过状况到目前为止不明。」

    另一个地方是「爱知·米溪家」。

    「这个怎么念?」平山先生问。

    福泽先生低声思考着,「这个嘛。」

    「可能是念成KOMETANI吧。」我插嘴,这是很特别的姓。

    我曾经很好奇这个姓氏怎么念,还特别查过。印象中,我整理读者寄来的怪谈时,为了输入这个姓而查了字典。

    ——难道是?

    平山先生不理会正在思索的我地说:

    「对了,关于那个问题很大的真边家,听说他们家的建筑物还留着哦。」

    在哪里?福泽先生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据说变成废屋,而且果然成为灵异地点。我大概知道在哪里,打算有空的时候去一趟。两位要一起吗?」

    当然,我们立刻回答。

    那就这样吧,平山先生开朗地笑了:

    「等我决定日期再通知你们。如果那时候久保小姐身体状况没问题,也邀她一起来吧。」

    回到家后,我重新回顾整理好的怪谈资料。

    我几年前在杂志上写过这位读者寄给我的故事。对,我记得是关于「地狱」的故事。事情发生在曾经是富农的祖父家中,据说只要透过家中的透笼板看佛堂就会见到地狱。我在杂志上以英文字母表现登场人物的名字,不过资料中清楚记载着对方的真名和住址。

    我找了一下,发现「米溪新」这个名字。原始资料上清楚写着事情发生在爱知县某处的祖父家,连地址都有。

    如果现在写信到这个住址,信件真的可以送到米溪先生手上吗?信封上的邮戳是一九九二年,他当时似乎是上班族,很可能独自在外租屋生活。若是如此,那很可能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不过我仔细看了一下住址,发现没有房间号码,或许是独门独栋的房屋。他当时可能住在老家也说不定。

    我抱着赌一把的心情写了封信,牛个月后收到回信,这个住址果然是他的老家。米溪先生现在因为转职而离开老家,不过收到信的家人将信转给他。他下个月恰巧要来大阪出差,届时可以和我见面。

    信中提到的透笼板(注28)在米溪家的本家。

    相传祖父的祖父——对米溪先生来说是高祖父的人物,在福冈「碳矿王」的豪宅拆除之际,收下包含透笼板在内的建材。家中没人知道这名「碳矿王」的名字;至于出问题的透笼板,它由一整片天然木材雕刻而成,并且分别从木材两侧镂空且雕刻上不同图案,雕工极为精细,是两片一组的组合。米溪先生事后将透笼板的照片寄给我。一边是飞龙,一边是云雾缭绕的山中峡谷,相当出色。

    米溪先生说:

    「我们家只知道原来的主人是碳矿王,其他就不晓得了。」

    他在信中写到米溪家过去是富裕的农家,之后逐渐没落,所以我问了他这件事。

    「好像是。我祖父的家是高祖父兴建的,听说他经营各种生意,后来失败了。为了还清债务,很多财产都被拿走,最后剩下用来盖房子的土地和一小块田地。现在是很普通的兼职农家。」

    听说透过这片透笼板窥看佛堂就会见到地狱。可是——「会见到地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说看了会不好,大家也不会刻意去看。而且不只是要不要看的问题,那其实也不是什么简单就能看到的位置。」

    米溪先生曾经在佛堂隔壁的房间听到宛如从地下吹来的风声。

    「对,像是地下铁的风声。其中还混杂着呻吟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我只听过这些声音而已。那声音真的是听过一次就够了,所以就算去祖父家,我也不会睡在座敷里。」

    我问他,有没有听过米溪家在得到这组透笼板后,家族中发生了不幸的事?

    「我没听说过,虽然是有几个人早死,不过应该没什么特别的。」

    「发生过火灾吗?」

    我这么一问,米溪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好像有过。我听说屋子落成后,发生过好几次奇怪的小火灾。」

    果然如此,我心想,那组透笼板果然来自奥山家。

    ——也就是说,不光是土地或人,恐怕连器物都会传播怪异。米溪家经由透笼板感染上奥山家的残秽。

    米溪先生说,除了小火灾,本家没发生过其他怪事,家族和家业也都没有异状。

    「不过我堂哥在大学时代租的房子好像有过什么。」

    「堂哥——是本家的儿子吗?」

    「对,我有位大我四岁的堂哥,他到东京念大学。据说他当时租的房子有某种怪声。好像是……会在他枕边说一些怨恨的话。」

    那位堂哥睡觉时,头一躺到枕头上,耳边就会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好像远处有一群人低声地同时说着怨恨的话。他最初以为是别的房间或楼下的声音,所以没放在心上。可是某天晚上,他在枕边看见黑色人影,那道人影正低声地喃喃自语。

    「好像是说『杀!杀死他!』之类很危险的话。我堂哥看了之后很害怕,立刻到神社请人驱邪,搬走了。」

    此后,声音或许持续纠缠着米溪先生的堂兄——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原因。他在搬家后没多久就病倒了。因为是罕见疾病,没有治疗方法,只能回家疗养,两年后就去世了。

    「我在堂哥去世后也念了同一所大学。他当时住的地方在我入学时还在。我听学长说,那地方以房客会听到怪声出名。除了我堂哥,也有健康恶化的人,或者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只好休学的人。我的学弟中也有人——应该说是学弟的同学——突然就不来学校,听说是回老家了。」

    米溪先生似乎认为堂兄的问题和「租屋处的怪异」有关,不过我认为更可能是他堂兄将怪异带到了租屋处,他离开后,怪异留了下来。

    真是恐怖的故事。

    不过,这位堂兄还有三位兄弟,剩下三人从未发生什么怪事或不幸,大家都过得很健康。堂兄的父亲——米溪先生的伯父,加上米溪先生的父亲在内是六人兄弟,所有人到目前为止都过得很好。其中也有人事业成功,很难说会有灾难降临米溪家。

    我和福泽先生联络,告诉他米溪家的状况;他则告诉我,他知道真边家日本刀的下落了。

    真边家的日本刀在刀刃已经完全毁损的情况下被转卖,之后下落不明;不过却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被发现。

    一九九五年,警方由于某件调查失踪者的委托,搜索了一名祈祷师的住宅,他们在棉被中发现数具木乃伊化的遗体。警方事后查出这些尸体是在祈祷师家中共同生活的十九岁到五十岁的男女。他们在号称可以驱魔的祈祷师指示下,互相攻击对方。被害者死亡时,便以「灵魂完成净化后,便会生还。」的借口,将尸体放置不管。而警方从祈祷师家中收押的日本刀似乎就是真边家的所有物。详情并不清楚,不过看来是信徒将日本川奉献给祈祷师,作为仪式使用的器具。

    警方为了确认日本刀的出处,和古董商照会过,福泽先生才知道这把刀的存在。

    到底是扩散到了什种程度?

    光是从真边家运出且拥有各种隐情的古董就数量惊人。如果这些古董被转卖后便污染新的去处,那可真的是调查不完。住在奥山家原址的人们经过好几世代的生活,又从那里移动到别处,不可能调查完所有人。

    我向久保小姐报告了这一连串经纬的同时,如此告诉她。

    她也叹了一口气:

    「我这阵子也在想,我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久保小姐的公司终究还是在九月时结束了,幸好应该可以在上司创立的新公司工作。只是久保小姐从春天以来,就因为公司的事忙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有进行任何调查。她暌违已久地拜访冈谷公寓,向西条太太询问近况,突然有股不对劲的感觉。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就以怪异存在、其中还出现连锁效应的前提行动。然而暂时从事件脱身后,反而对这样的自己起了疑问。

    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整件事情的规模已经愈扯愈大。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抱着这一切或许都是虚妄的怀疑心理。

    比如说,安藤先生的事情的确令人感到冲击,但我们没有真正去确认究竟是不是他。如果被逮捕的人员的是安藤先生,他的犯行和一连串的怪异之间并没有任何共通性。就算杀害家人后企图自杀、纵火一事和过去的怪异具有关联,整件事还是令人存疑。然而,事情也可能相反。

    「说的也是……」

    久保小姐也同意这点。

    调查过程中,已经出现非常多次看似具有意义的「强迫自杀」。奥山家是如此,饭田家是如此。不过方保田家的状况,在这个意义上则不太一样。迁建奥山家侧屋的旅馆案件,众人一开始以为是强迫自杀,不过实际上是强盗案件。这么一来,只剩下「纵火」这个共通点。

    「而且其他的案件全都和加害者有连锁关系,然而,旅馆案件中的被害者和加害者并没有连锁关系。」

    正是如此。可是问题是,这些各式各样的怪异中都存在着看似具有意义的连锁关系。无论哪个怪异都存在令人耳熟能详的怪谈现象,如:听到怪声、看到黑色人影,听到让人不舒服的声音等等。然而,讲得直接一点,这些都是只要调查怪谈就会再三出现的老套内容。

    不过正因为老套,所以配件会重复;因为重复,看起来就像有连锁。尤其是现在,既然调查范围已经如此辽阔,反而随便就能找到相关的材料。

    「所以你认为事情就是这样吗?」

    久保小姐问我,我思考一阵子后老实招认:我不知道。

    到这个地步,认为什么都有连锁也太夸张;不过我也觉得事情到某一个时间点,除了连锁效应,不存在其他解释的余地。即使回顾过去种种,我还是抱持相同的想法。毕竟,认为一切都有其意义的想法很没常识;但一切都是偶然的想法,同样没有常识。

    是啊,久保小姐低声说:

    「要不要停手了?」

    如果像以前那样跟着线索走,一定还会出现许多看似有意义的案件或怪异。如此一来,不管怎么调查都不会有尽头。客观来看,每件事真的都有关连吗?我们其实也无法证明这件事。最后都会像安藤先生的事情一样,考验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我们要不要承认两件事情之间,存在着「什么」连接两者的因果。

    整起事件的起始是,久保小姐觉得自己的住处很奇怪,并且犹豫着究竟要继续住下去还是搬走。

    「可是我已经搬出来了,现在也住得好好的。」

    也就是说,我们早就达到调查的目的了。

    「是啊。」

    我也这么想,没有任何异议。

    但我还是对这件事有兴趣,不打算完全关上门、不再理会。不过,我和久保小姐达成不再主动调查的结论。

    这是二〇〇八年十月的事,离久保小姐搬进冈谷公寓已经七年了。

    4 真边家

    之后,平山先生来了联络,表示他要去福冈的真边家,问我是否一同前往。我考虑到最后,决定和他一起去。久保小姐果然也选择要去,除了给整件事情一个了断,她也想看一眼怪谈的震央。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我们在车站下车。比我们早到一步的平山先生和福泽先生来车站接我们。和平山先生交情深厚的编辑也参与这次的行动,他还租好车。

    平山先生和福泽先生看着和久保小姐一起低头致意的我,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了?」想必是觉得我脖子上的颈圈很怪。

    我在夏天和他们见过面后,身体仍旧很差。脖子的疼痛持续加倍,体重一直减轻。我丈夫看不过去,严正要求我再去一次医院,拍了脖子的X光片一看,发现之前没看出来的病变。不过,医生不知道那是什么,虽然一度怀疑是肿瘤,不过并非如此。我在这段期间也持续追踪检查,但还是不知道脖子上「疑似肿瘤的东西」究竟怎么回事。医生考虑到万一,要求我戴上颈圈。如果不小心跌倒,病变的颈骨可能会摔断。

    「没事吧?」因为他们两位这样问,所以我也回答:没事。

    然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没事——不过,在确认震央的这段期间内应该没问题。

    他们首先带我们去的地方是,兴建在奥山家矿山原址上的汽车旅馆废墟。途中,福泽先生和平山先生告诉我们在夏天后的状况,看来两人都束手无策了。

    「这次也是这样。」福泽先生说,「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突然出现相关的怪谈,然后在我拼命调查的同时,怪事也会一直发生。不过我还可以将调查到的线索都一一检视,不过一定会在某处卡住,无法继续调查下去。一旦停止调查,所有怪事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放着不管,又会撞上怪谈。看来福泽先生和奥山怪谈有千丝万缕的缘分。

    「因为不想惹祸上身,所以我刻意避开,结果怪谈又会自己找上门来。看来真的是缘分很深呐。」

    随着车子前行,太阳也逐渐西下。不知何时,我们已经离开市区,在毫无建筑物的寂寞山路中奔驰。

    建筑物离干线道路没多远,位在穿越山谷的道路中段,周围空无一物,颇为萧瑟。建筑物是箱型的,十分低调地埋没在荒烟蔓草中,受到四周随意生长的树木包围,但只要注意看便能从干道间窥见几乎化为废墟的影子。

    它是两层楼,由轻量钢骨水泥建造,涂装已经完全变色,不过依稀可见原本是粉红色的。一楼是停车空间,现在似乎成了废弃车辆的丢弃场所。几辆布满尘埃、没有车牌也没有轮胎,车窗玻璃都破碎的汽车,像是早已死亡般地蹲踞着。

    根据福泽先生的调查,其中某辆车里有自杀身亡的人,但真伪不明。听说那人抱着牛好玩的心情来这里试胆,几天后,在其中一辆废弃车中发现自杀的尸体。

    建筑物内部的保存状况比外面好很多。

    虽然窗户玻璃破了,冰箱倒了下来,橱柜的门还打开,但状态并非特别糟糕或出现明显的问题。停车处的墙壁上有涂鸦,室内墙壁上倒是没有,也许因为原来上头贴着华丽的原色壁纸。不像其他的废墟,这里完全没有生活过的痕迹,也没有垃圾的存在,或许是一开始就撤走棉被之类物品的关系;但不知为何飘散着一股杀伐之气,可能因为看起来很冷清又不像待过人。

    久保小姐窥看着狭窄漆黑的工作人员用通道,说:

    「晚上来一定很恐怖。」

    这时,传来了轰隆隆地像是地底下吹过风的声音。

    久保小姐站在原地,不安地环视四周。

    「你听到了刚刚的声音吗?」

    我苦笑一下。那大概是砂石车通过外面的干道。一听声音的质感和长度就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啊,久保小姐仿佛想这么说地露出害羞的笑容。

    看着她,我突然心生疑问。砂石车低功率的声音确实和风声很像,目前为止多次听到「像是风在地下吹的声音」的说法,这或许正是真相。

    纠缠着这个地方的怪谈也一样——我这么想。

    这块建地没栅栏,建筑物很坚固、不致于造成危险,也很容易开车来,想必很多人到此地探险。如果人数够多,就会发生很多事。喜欢涉足灵异地点的人,通常具有轻视风险或享受危险事物的倾向,即使是日常生活也可能容易遭受意外——这么一想,我不禁觉得至今我所追查的一切都是虚妄。

    我这么想着,走出建筑物。

    福泽先生对我招手,「来这边。」我跟着他到建筑物的后方,拨开沿途的树枝走上一阵子,接着看见一座像是巨大管子斜插入地底的水泥构造物,它的模样令我联想起堡垒,看起来很有历史。水泥表面完全荒废了。

    我靠近一看,福泽先生在旁边说:

    「这是以前斜矿坑的遗迹。」

    很多地方都会以产业遗迹的名义保留这样的设备。不过,眼前的设备别说是保留了,就连标示由来的说明都没有。似乎因为如此,大众才会很认真地传说这里是奥山家的碳矿遗迹。

    「我认为这里的确是小型碳矿的斜矿坑遗迹。」

    矿工从这里前往地下坑道,前往和死亡相邻的地底。

    考量这里的位置,是碳矿的可能性很高。既然是严酷的劳动场所,应该也发生过意外,甚至出现死者。整座遗迹已经倾颓到和周围地面差不多高,看似屋顶的覆盖物下放着一些不知何人丢下、生锈得破破烂烂的铁桶和灯油桶。

    从草原中唐突出现的遗留物,比传闻「闹鬼」的废墟更有存在感。

    之后,我们改变方向前往市区。回到饭店吃完饭后,再次驶上夜路进入住宅区。

    这是极为普通的街区,只有冰冷的街道和悄无人声的住宅。有新建的独栋住宅,也有历史悠久的人家,还有公寓、大厦、便利商店。司机将车停在学校旁边的路上,我们下车走在夜路上。在庭院蓊郁的古老住宅和寂静的公寓之间,有一条夹在漆黑肮脏水泥墙间的狭窄小巷。

    就是这里,平山先生压低声音说。他前几天来采过路。我们留意着不要吵到周围居民,悄悄踏进那条小巷。

    小巷由没有经过整理的地面和老旧水沟组成。水泥制的水沟盖损伤得非常严重。显然很长一段时间被弃置不顾,不会受到保养维护。再往前走一点,路灯就照不到了,因此平山先生打开一支笔型手电筒。我们身上都有手电筒,但不敢轻易打开。靠着平山先生手上微小的光芒留心脚步,在小巷里前进。

    一侧的住宅庭院中,树木长得十分茂盛,看不到建筑物的样貌。

    我感受不到任何声音和气息,不知里头是否真的有人居住;另一侧的公寓住户似乎很少。面向小巷的围篱前有一条铁制通道,而面向通道的窗户中只开起一扇。而通道的照明只有一盏快熄灭的萤光灯。六扇看似三合板的门并排着,不论哪一扇的装饰板都已经剥落。

    沿着住宅的小巷在公寓后方转了弯,再走几公尺,有一扇倾倒的大门。那是一扇有着石瓦屋顶的木头大门,旁边还有便门。以前应该是气派的大门。现在门扉拆了下来,屋顶也歪了,还有一半的屋瓦掉落在地,到处都找不到门牌。

    我们经过拆下来的门扉踏进里面,这其实是非法入侵。

    庭院的树木和杂草在门的内侧乱长一通,非常茂盛。我们轻轻拨开自由奔放生长的树木,小心在树丛中前进,很快就发现了衰颓的旧屋。

    小巷弄破败的氛围很难让人意识到原来建筑物这么巨大,占地非常广。包围这栋建筑物的不仅是庭院中枝繁叶茂的常绿树,还有附近古老住家中枝叶茂密的庭院。因此,仅管我们看得见疑似建筑物的部份形貌,但看不到面朝废屋的窗户。

    这栋建筑物恐怕是连接马路的小巷不够宽,没办法当成建地使用才遭弃置。而且这块土地虽然很大,但不拆除围绕废屋原址的住家或公寓、拉出一条道路,便无法盖新建筑。

    废屋看来是平房,歪斜的屋顶还没掉下来。墙壁也还没一朋塌,倾斜程度尚未达到危险的地步。入口朝向前院、玻璃格子窗的玄关还看得出原形。玄关旁一道檐廊的木板套窗几乎都关上,只有一扇打开。

    平山先生站在窗前指着屋内。我们过去一看,有一扇玻璃破碎的落地窗半开,大家便从那里进入建筑物。

    我们从踏进小巷以来都没开口,周遭的死寂逼众人保持沉默。但当我们站在覆盖着一层落叶和尘埃的檐廊上时,平山先生终于小声开口,「应该没问题了。」接着打开了手电筒。

    「周围的房子好像都没住人。」福泽先生说。

    「似乎也有空屋。不过我昨天探过路,这里都有人住,只是无论哪户都是老屋了,想必都是老先生、老太太安安静静在此生活吧。」平山先生接着说,「对了,其中也有个性顽固的老人家,如果发现我们偷偷潜进来,一定会毫不留情报警。所以我们还是小声一点。」

    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会拿出名片说这是取材好拖延时间,请各位趁机逃走——平山先生的编辑笑着对我们说。

    跟着轻声笑出来的久保小姐,不知何时紧紧地靠在我身边。我伸出手臂,她便紧紧勾住我。

    「你不害怕吗?」

    她低声问我。这种程度还好,我回答她。

    我以前去汤布院的某栋废弃饭店探险,那里的建筑物更有压迫感,但我一点也不怕,反而是感到有趣的情绪压过了恐惧。我过去在某家出版社的别馆探险时,也是丢下惶惶不安的编辑和经纪人,径自往前走。

    「脖子不痛了吗?」久保小姐问。

    我现在很兴奋,所以一点也不在意,而且也吃过止痛药。只是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跨过地上的东西,不免有点拖拖拉拉,要请大家包涵。

    平山先生拉开手边的纸门,纸门上很多木头格子都断了,纸也变色、破掉。

    「看起来没被人弄得太乱。」平山先生拿着手电筒照着室内。

    这里和荒废的汽车旅馆不同,四处都充满生活气息。高低不平的榻榻米、变色破掉的纸门和拉门。歪斜掉落的天花板上也挂着古旧萤光灯。室内角落留有佛坛,虽然门开着,但佛坛中没有佛像也没有挂轴。另外,尽管没有放置牌位,但作为供奉器具的花瓶、香炉之类的佛具散落一地。我拿手电筒照向周围横梁,也没看到遗照一类的东西。

    全都运走了吗?——我想着,又环顾四周,在另一个角落的横梁上发现神龛。上头布满灰尘,但所有道具都保留了下来。

    「这里是哪一年变成空屋的?」听我这么问,福泽先生回答:

    「似乎是一九八九年。真边先生在那年破产后连夜潜逃了。不过说是连夜潜逃,就像你现在看到的,基本上还是把家里的财产都带走了。所以也可以想成是他搬走了,只是行踪不明。」

    巧的是,一九八九年那年我正好开始创作让久保小姐写信给我的恐怖小说系列。

    「真边先生的确是破产后就行踪不明了嘛。」

    「好像是。」平山先生窥看隔壁房间,「阿彻,你不知道后来的状况吗?」

    「我没听说啊。」福泽先生说话时仍旧拿着手电筒照四周,突地「咦」一声。

    「怎么了?」

    「这里也有佛坛。」

    福泽先生的手电筒对准一座倒下的黑色佛坛,这里留下了佛具。我上前确认后,久保小姐扯一下我的手臂。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壁龛里并排着两座神龛。

    ——两座?

    壁龛柱面贴着数张已经变黑的平安符。我指给平山先生和福泽先生看后,平山先生的编辑立刻在壁龛旁边发现了平安符。

    「到处都是平安符呐。」

    平山先生说着,走到和我们进来时方向相反的走廊。那边也是檐廊。他拿手电筒往檐廊一照,不禁「哇」了一声。

    我过去一看,发现每扇朝檐廊并排的套窗内侧都贴了一张角大师(注29)的护符,排成一大排。我们也在长长的檐廊尽头看见第四座神龛。

    室内随处可见真边家主人拼命和不明之物奋战的痕迹。

    护符贴得到处都是,每间房内都设置着佛坛或神龛,还不只一间房的四个角落放着杯子和小碗的圆盘,某些镜子或摆设显然也是为了驱魔而设计的。从某间房间看出去,庭院里并排着祠堂和地藏,甚至还有一间房间用木头封印起来,木头的形状像卒塔婆(注30)、上头写有梵文。

    只能以悲壮来形容了。

    我没办法嘲笑这些佛坛和神龛。

    「可能是捏造的吧。」福泽先生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什么事情?我这么想着,他就拿起留在架子上,看起来像钟馗像的摆设。

    「真边先生喜欢收集有问题的古董品的传闻。」

    真边先生因为兴趣而买古董品的事不是真的吗?不过,福泽先生认识的古董商不是真的卖东西给他?

    「真边干男的确买了这些古董品,但他购买的原因可能是别的,说不定打算以毒攻毒。」

    「以附魔的东西来驱魔吗?」久保小姐问。

    福泽先生点点头。从豪宅的状况可清楚看出,真边先生拼了命要保护自己。

    「求神、拜佛、连咒语都用上了——每一样都失败后,最后选择了魔道。」

    或许正是如此,我思索着,从屋内混乱的摆设中,无法想像这是一名以收集问题古董品为乐的收藏家。

    「……若是如此,那真是个悲哀的故事。」

    说的没错,他不过是碰到不祥的土地罢了——是的,如果这里真的是真边干男的屋子,它正是建在奥山家的土地之上。

    这里正是奥山怪谈的震央。

    最后的主人——奥山义宜在这里杀了全家人后,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这么想的时候,某处传来低沉的风声,就像地底有风吹过。

    久保小姐胆怯地靠到我的身边。

    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我环顾四周,窗外是中庭。我打开窗户,眼前就是立着石地藏的庭院。石地藏排成一圈,中心坐落着一口古老的水井,水井被杂草掩盖,生锈的手动式泵浦则被夜露沾湿。

    我走下中庭,风声从泵浦的方向传来。

    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井底是一个巨大的空洞,风在其中从未停歇,而风声透过泵浦传递上来。其间的回声也许经过变化,在风声的间歇中,混杂着犹如人类低沉呻吟的声音。

    风吹着。

    吹着干枯的杂草,在干燥的风声中,泵浦老旧的出水口、传来了细微的悲鸣。

第一卷 九 残渣

Ⅸ 残渣

    二〇〇九年一月,我收到铃木太太的贺年卡,上头写着:「拍到了灵异影片。」我间久保小姐,原来她也收到同样内容的贺年卡,因为可以顺便拜年,她已经约好和铃木太太见面。

    不要太深入比较好,我这么想。

    久保小姐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只是来者不拒罢了。」

    铃木太太在前年秋天拍到那支影片。她以儿子生日的名义招待朋友到家里举行派对。然而,当她重看派对当天的影片时,发现画面背景的暗处,浮现出三个像是婴儿脸孔的物体。

    「为了吹蜡烛,我们关掉灯,然后客厅的暗处突然浮出圆圆的东西。」

    在黑暗中,轻飘飘的白色圆形物体像泡泡一般膨了起来。一个开始萎缩后,旁边另一个就跟着膨胀起来;第二个萎缩后,又有另一个圆形物体浮出来。

    膨胀起来的物体和婴儿的头一样大,而白色的圆形体仿佛是闭上眼睛的婴儿脸孔,出现两道龟裂的痕迹和圆圆的嘴巴。

    那张脸在膨胀时会张开嘴,接着一边萎缩一边闭上嘴;嘴巴开阖时,还可以听见隐约的婴儿哭泣声。

    铃木太太非常惊讶,立刻联络友人矶部太太。矶部太太表示想看影片,铃木太太便将影带借给她。

    「真的拍到了。」

    和铃木太太一起来的矶部太太说:

    「我听铃木太太说的时候,还以为拍到的一定是模糊的影像。」

    经你一提还真的有点像是婴儿呢——矶部太太猜想大概是这种程度的影像,但一看之下,影片中清清楚楚出现婴儿的脸。矶部先生和太太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当场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实在令人不太舒服,矶部太太很快将影片还给铃木太太。

    「我劝告她,拿去请人处理一下比较好。」

    虽然矶部太太这么说,但铃木太太根本不知道该拿去哪里请人处理。而且,因为感觉很不舒服,她压根不想将影片留在手边;但就这样丢掉也有顾忌,无奈之余只好放进空盒,收到壁橱里。

    铃木太太和久保小姐见面时,也一并带来盒子。

    「想要就送给你。」铃木太太将盒子递给久保小姐,「可是消失了。」

    什么意思?久保小姐问。

    铃木太太回答:

    「因为想交给你,所以我下定决心把它拿出来,然后为了确认又看一次。但这次婴儿的脸竟然消失了,仔细一听,只剩婴儿的哭声。」

    这样啊,久保小姐带着复杂的情绪收下盒子以及盒中的影带。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铃木太太说,「我也打电话跟她说过,婴儿的脸消失了。」

    矶部太太和丈夫观赏录影带时真的看到婴儿,也互相确认两人真的看到一样的东西——但是,「我跟先生提了这件事后,」矶部太太说,「他说自己重看时,婴儿的脸就消失了。」

    矶部先生很讶异自己拍到如此奇怪的画面,告诉朋友后,对方表示想看,因此矶部先生趁拜访朋友时把影片带去。没想到影片里根本没出现任何异常的画面。无论重看几次都没见到那些圆脸,不过他并未确认是否还有哭声。

    「我先生认为自己看错了。他觉得应该不是拍到了什么东西,而是有东西反射在电视荧幕上,导致我们看错了。」

    他刻意不把这件事告诉矶部太太,于是妻子不知道丈夫的想法就将影带还给铃木太太。之后,我们也确认过这支影片,的确没看见铃木太太说的脸孔;但影片确实录到怪声。若随意看过内容,只会认为那是杂音,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然而,如果调整音量、戴上耳机,听起来就像婴儿哭声。

    矶部太太说,她播放这支影片后,便不时在房间里听到婴儿哭声。

    「我一开始以为是猫,毕竟猫的哭声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我以为家里附近有野猫。」

    她和丈夫一说,丈夫却回答,「现在不是猫的发情期。」

    「听他这么说,我马上就害怕起来。因为几乎每晚都听得见。我甚至拜托她下次来我家看看。」

    矶部太太看着铃木太太。铃木太太则说:

    「虽然我什么都不能做,但基于给了对方怪影片的责任感,还是决定去看一下。」

    「铃木太太邀我和她一起去。」久保小姐问我,「我打算去一趟,你要一起来吗?」

    虽然她这么问,不过我拒绝了。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这段期间身体状况不佳,我什么都不能做。正在连载的杂志怪谈也在去年底停下。

    我还在作追踪检查。脖子很痛,只能靠着止痛药拼命忍耐。

    大概因为脖子的关系,连胸口、背部和腰部全都跟着痛起来。别提咳嗽了,连说话都很痛苦。此外,为了说话需要呼吸,可是一呼吸就会痛,我甚至不想开口。这些状况让行走变得相当痛苦,因为走路时呼吸量会增加,无法顺利呼吸导致我缺氧;而且一起床脖子就会痛,可是躺下时,接触到棉被的背部和腰部也会痛,我根本无法睡觉;另外,我常无意识地咬紧牙关,臼齿也有些摇晃。止痛药量逐日增加,到了这种地步,就算照三餐吃,还是痛得无法入眠。

    总之,整天都只能忍耐着疼痛躺在床上。

    不过,把这些状况都告诉久保小姐也是徒增她的担心,因此我只说,「这次就不去了。」久保小姐搬到伊藤太太的公寓后就再也没听到怪声,新工作上了轨道,身体也很好。我不想泼她冷水。

    之后,久保小姐真的拜访了矶部太太。遗憾的是,那天并未听到婴儿哭声。

    矶部太太很懊恼地说,「真的几乎每晚都听到。」

    又过两个月,久保小姐和铃木太太联络时,铃木太太告知矶部太太搬家了。

    久保小姐拜访矶部太太后,她还是频繁听见婴儿哭声。不光如此,深夜时还曾经因为感觉到有人轻拍她的脸颊而醒过来。睁开双眼时,眼前没有任何人,但像被干瘦手掌轻拍的感触实在太真实;而且,不只是矶部太太碰到这种事,矶部先生也因为同样的情况醒来过。

    两人开始讨论家中问题的期间,矶部太太又在晚上醒来。那天晚上,她并没有感到脸颊受到谁的触碰,反而听到啪搭啪搭的声音。

    她无意间往隔壁矶部先生的床上一看,看见黑暗之中,有人正弯腰靠近睡着的矶部先生。

    「是个老先生。」

    瘦弱衰老的老人坐在矶部先生的枕边,轻拍他的脸颊。矶部先生很不舒服地挥挥手又翻身。老人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看向矶部太太。

    两人对望了。

    她不自觉叫了一声,老人的身影便如烟雾般消失,矶部先生顿时惊醒。

    这太奇怪了。

    矶部太太只在这里住一年,但当下决定搬家。解约时,她逼问房仲,房间过去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业者才承认前一个房客是独自去世的老人。

    「婴儿声音」是铃木太太带去新家的吗?然后,声音是不是经由影片移动到矶部太太家?而那个家早已被死亡的独居老人所遗留的残秽感染,缠绕在影片上的残秽又唤醒原本沉睡在此处的残秽。

    但「婴儿声音」可能只是邻居的婴儿声传到矶部太太家;手碰到脸颊的感觉,可能是起因于矶部先生的手,看见老人的样貌可能是矶部太太在作梦。

    最后,还是无法确认究竟何者为真。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当我整理这份原稿且从头看过所有纪录,仍旧不知道我们究竟过上什么。久保小姐至今无法相信作祟或幽灵的事情,我也抱持怀疑的心态。

    之后,我总算知道脖子上「疑似肿瘤的东西」的真面目。医生查出这项病症来自我在二十年前罹患的不明手指湿疹,确实和奥山家没有任何关系。症状始终难以减轻的肩膀僵硬、腰痛也是基于相同原因。幸好医生开了很好的药方,现在状况十分稳定。定期吃药后,疼痛消失了,工作和日常生活也不再有问题。特别购买的颈圈失去登场机会,成为我家人体模型「脱落小弟」脖子的装饰品。

    久保小姐之后继续在伊藤太太的公寓过着非常顺利的生活。最近她又搬家了,不过是因为结婚。搬家时,她和先前一样接受祓除才搬出去;然后,同样接受了拔除才搬进新家。

    「就像开工破土仪式一样,做了才能安心。」

    开工破土仪式的意义原本就是为了取得那块土地的神明许可。

    土地原本属于神明,只是人类擅自占有使用,所以使用前须获得国土的神明、地区的神明、土地的神明的许可。而且不光是盖建筑物时才举办仪式,对土地进行任何改变工程时都要这么做,可说是一种告知。

    尤其是地区的神明——产土神,是土地之神,更是地缘之神。

    这边的「土地」不是指地面的「土地」,而是指人们居住的地区,也可说是具备社会性概念的「土地」之神。因此,人在迁移居住地时,不只要向离开的土地神明告别,也要向搬入的土地神明打招呼,这是合乎道理的做法。

    尤其,如果可借此获得心安,我认为就应该要举办开工破土仪式。先不谈效果,至少这是富含意义的典雅仪式。

    矶部太太接受久保小姐的建议,进行仪式才换新家。新家生活一切正常;铃木太太后来离婚回娘家,现在是非常努力的单亲妈妈;另一方面,屋嶋太太因为丈夫的工作不得不再度搬家,不过没碰到出问题的房子。

    住在冈谷公寓的边见太太和西条太太也搬出公寓。边见太太因为丈夫转职;西条太太则在冈谷公寓附近的住宅区买下独栋房子,她在漂亮的新家里过着舒适的生活。住在冈谷社区的大塚太太也仍旧过得毫无问题。

    两年前,黑石太太趁着找不到房客时卖掉社区的房子。至于买了那间房子的家庭,入住后也没任何异状。

    饭田家的房子终于在去年卖掉。建筑物经过翻修后住进一对老夫妻。不到三个月,丈夫突然去世,房子再次成了空屋。

    我撰写这份原稿的此时,那栋房子仍旧是空屋。

    完

    注1:一种日本传统服饰。

    注1:诗人兼画家蕗谷虹儿在一九二四年发表的诗画,后由杉山长谷夫谱曲,成为日本家喻户晓的童谣。

    注2:喜庆场合穿着的正式和服。

    注3:和服腰带结法的一种,也多为重要场合使用。

    注4:和服腰带的一种。

    注5:放在室内,用来吊挂和服的日式家具。

    注6:以上均为结腰带时使用的道具。

    注7:指道路交叉处。

    注8:Plaza According,美、日、法、英、西德五个已开发国家为解决美国财政赤字,1985年9月22日于纽约签署的协议,从而导致日币大幅升值。

    注9:那一年在大阪举行了万国博览会,是日本初次举办该项活动。

    注10:西元794年至1185或是1192年。

    注11:西元1336年至1392年。

    注12:正式名称为五山送火,每年八月十六日举行,是京都夏天的著名活动。

    注13:神社的负责人,负责神社的营运。

    注14:鎌仓初期,由亲鸾所创建的净土教的一派。主张依靠阿弥陀愿众生成佛的本愿,认为只要有信仰心就能往生西方极乐。

    注15:在日本是临济宗、曹洞宗、黄檗宗的总称。前两者在鎌仓初期成立,后者在江户时期成立。以坐禅为修行方式,强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注16:日本平安初期由空海创立,以大日经、金刚顶经为基础,解明大日如来悟道的世界,强调即身成佛。

    注17:寺院的信徒,以布施的方式支持寺院的财务,寺院则为信徒进行葬礼等礼法。

    注18:日本著名的怪谈研究者、编辑、编撰者。

    注19:1986年成立的综合出版社,现为日本角川集团旗下一员。

    注20:1948年发生在帝国银行椎名町分店的下毒事件,被视为犯人的男性到死亡为止都否认犯案。

    注21:1949年国铁总裁下山定则的死亡事件,是日本战后的著名悬案。

    注22: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世界横麦卡托投影地图的独自》、《他人事》等等。

    注23:这里指的三世(1755-1829),又称为大南北江户时代的歌舞伎狂言作者。《东海道四谷怪谈》是他的代表作。描写女子阿岩遭丈夫下毒谋害后,作祟报复丈夫和新妻的故事。

    注24:在四谷怪谈中,有一段是阿岩在梳发,发丝却不断掉落的情节。

    注25:在向神佛祈祷之前的沐浴净身。

    注26:平安中期成立的国家法典,共有五十卷。905年开始编撰,927年完成,967年开始施行。

    注27:替檀家进行葬礼、法事,境内也会有隶属此寺檀家的墓地的寺院。

    注28:传统日式房间拉门和天花板之间的雕刻装饰物,功用为采光。

    注29:天台宗僧侣良源(又称元三大师)的别称,据说将他画成头上有角的恶鬼形象的画像有除魔驱邪的功用。

    注30:用来供养死者,上头会以梵文写着经文或是戒名的细长木板,立在坟墓两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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