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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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都不如好好吃一顿

图片[1]-说什么,都不如好好吃一顿-iYUMO|生活志
 
文:云也退
做体制内记者的时候,我时常能捞到一些免费看戏的机会。有一次在戏剧学院看了一场研究生的汇报演出,演的是《老妇还乡》,迪伦马特的经典之作。戏到了最后,贵妇的魔影笼罩全城,男主角伊尔被市民逼死,从一个高台上消失,十几二十个人站在高台上,高举双手,接住贵妇从空中撒落的钞票。这本来是一个极富警世意味的定格,结果,台上的人急不可耐地朝坐第一排的老导演挥手欢呼。纸钞没撒尽,红绸子、鲜花就抛了上来,里里外外一群演员,以及场记、剧务、舞美、化妆,将满面红光的老师拥上台,咔嚓咔嚓,照个不停。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他们不知道这对观众和作品都很不礼貌吗?当时我想。
但后来我能理解这些学生了。他们连轴转了好几天,大概体能和注意力都达到了极限。而且,他们毕竟是想演好戏的,不是拿它当幌子。我遇到的更多的情况,是人们聚在一起根本就没心思做什么,只是为了——吃一顿。
我大概是个比较苛刻的人,总觉得一群人一旦进入吃饭环节,之前做的事情就降了一个档次。在文化人的圈子里,我也算待过几个时辰,他们经常围绕一个作者的一本新书举行个活动,在讨论会上,作者坐在中间,翘起一条腿,听旁边的人说话,读过的谈谈感想,没读过的就说说与作者的交情。眼看时间不早,发言欲归零,于是,拿了三五百车马费的记者,还有闻讯赶来的好读书者自行退散,剩下的人,这才像同谋者一样相视微笑,把憋着没说的“祝大卖”轻轻说出口,然后彼此招呼着,步子轻松地朝附近的饭馆走去,再无人谈书或者写作本身的事了。
美国小说家唐·德里罗在《白噪音》里写到一个情节:希特勒研究专家杰克,去参加一次为期三天的学术会议,与会的有约九十人,“他们全都兴高采烈和充满热情,大笑时唾沫飞溅,喜欢穿过时的服装,亲切、随便、讲究准时。”会场里喜庆气氛十足,会后,“希特勒问题学者们聚会,闲逛,狼吞虎咽地吃,龇着大牙笑。”
这段尖锐的小插曲,揭示了“现时代的聒噪”之典型一种,在聒噪之中,人最常见的心理是心不在焉,是放任自己在本能的表层漂浮。与一本普通的新书相比,围绕希特勒、战争、大屠杀之类主题的学术研讨似乎和事后的饮宴更加不搭了。杰克对此是有意识的,他觉得自己参与到普遍的无所事事以及虚伪的狂欢里;德里罗用了陌生化和蒙太奇的手法:一边是学者们的饕餮之声,另一边是杰克独自坐在写字桌前,一点一点地陷入一种“秘密生活”,这“是我抵御毁灭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其实,西方的商务餐饮习惯,已很有效地抑制了饮食对人的分心。我参加过不少次国外品牌的商业活动,它们只设简单的餐饮,在场的人自始至终都取站姿,最多也就是把胳膊肘拄在小圆桌上,彼此凑近了说话,腹式发声可以让他们在极嘈杂的环境里也能听清彼此,如同在百丈空中稳稳地踩中一个游动悬崖。我总是一个人,无人可聊,就端着酒杯,靠在开放式平台的栏杆上,抬起酒杯,让酒液濡一下嘴唇,然后放下。瘦瘦的、一身炭黑色的服务生端着盘子在人群之间走来走去,我随时可以叫住他们,从他们的盘子里拿走半满的酒杯和围棋棋子大小的甜饼干。
经过头两次的不适应后,我逐渐意识到这样做是有道理的。站立时的人,躯干肌肉保持紧张,始终要注意面部表情,以对视其他人的眼睛,因此不会轻易堕态。简约的餐饮防止人的注意力不恰当地转移到口腹上,酒虽然无限供应,但一次只给半杯,以免你一口闷掉。主管肉食的厨师,气宇轩昂地站在烤乳猪、炸牛排和香肠的后边,得到你眼神和手指的示意后,用锯肉刀细心地拉下薄薄的一小片,放进你的盘子里。所有这些都在提示你:你到这里来的目的不是用餐。有很多像我一样,拿完一个信封后就无事可做、又不好意思开溜的小记者,需要一定的意志力才能克服下蹲的诱惑。
即使是私人场合,只要吃的是正宗的西餐,我也常常觉得对美食的享用,总是处于某些礼仪和习惯的阴影之下。比如,有人告诉我叉尖朝上的摆放,表示“我吃完了,请收盘子”,叉子摆错了形态,你上趟厕所,吃了一半的菜就没了,你对面的人也不会替你做主。西餐馆的服务生,收盘子的积极性一向奇高,好像生怕一不留神被你偷了似的。
于是在正宗的西餐馆,你还真没有能十分松弛的时候。而我们中国人,要吃饭总是得坐下的,处于完全的放松状态,让嘴和肠胃彻底接管下面的时间。每到吃饭的环节,所有人都显得情绪一振,觥筹交错,彼此把盏,表示之前的一切都放到一边。素性文雅的人也不排斥吃饭,似乎认为那是文雅的报偿;更多的人一旦吃起大餐来,都像是连续加班一个月后终于赶上了年会一样,之前的一切努力,至此有了一个交待。
这就是所谓民以食为天吧,既然惯例不可违,那就彻底拥抱它。
去年10月,我们在澳洲国立大学也有三天的会议,这无疑是我参加过的最严肃的一次学术讨论,每个与会者都必须就自己提交的论文(15000字以上)发言,每人还要按事先的指定,对其他人的论文做对口的评点和提问;花在每个人身上的时间至少有30分钟。第一个晚上,我们去吃了一顿西餐,每人点了一道菜,面条或通心粉配三文鱼之类,以我平时的速度,一分钟就能吃完。席间有土生土长的澳洲白人,也有在墨尔本、悉尼读书的中国硕士生,他们谈兴甚浓,硬是把一顿原本半小时就能吃完的饭(有25分钟是在等待上菜)抻长到了一个半小时。
第二个晚上照旧。到第三天中午,最后一个议程完毕,组织者,一个哈佛博士、中文流利的加拿大籍汉学家,忽然开口说:“算了,我们吃中餐吧?”
其他人轰然响应,不知为何,从来不稀罕美食,自认为可以适应所有饮食习惯的我,几乎激动地淌下泪来。我或许有一副兼容并蓄的肠胃,但在观念上,我未必和其他国人有多大不同,仍然是以饮食为一种终极的犒赏:做点事要是不吃一顿,好像还不如不做。而西方人,在我看来他们也乐得借着吃中餐的机会,摆脱那些繁复的考虑,在一大锅沸腾的川菜里,打捞几乎取之不竭的荤素……毕竟是惬意的事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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