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都不记得

谨以此文，表达我对娘娘腔花阿六的离情别绪。顺便记下当我面对第一只猫——那只解救了我孤独童年的大黄猫——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暴戾蛮横。我将永远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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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只在我脚边窜来窜去的猫，和前五只一样，没有名字。要喂食的时候，会拖着长声叫“咪咪咪咪咪咪”，它就会屁颠儿地跑来。平时我跟它打招呼，偶尔叫“猫猫”，偶尔说“土猫你好，土猫再见”，偶尔是用老家方言喊它“猫娃”，绝大多数时候是人在走路，它扑上来抱住腿，我会忒得意地吆喝它“猫娃你给我滚~”，反正它听不懂，还是会贱兮兮没心没肺地抱了又抱，我也会喊它滚了又滚，人畜都乐此不疲。也有我迸发出无限爱心的时候，会一脸宠溺地把它搂起来，那会儿会喊它“猫猫”。但其实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它都听不懂。
我从上一只猫开始，考虑给我养的猫起个大名，类似给它们编个族谱。上一只猫因其毛色纯黄，编号为“黄阿五”——这名字听上去很爷们儿，黄阿五也的确是铁血真汉子。而眼下这个小玩意儿，一身黄白相间的毛，因而是“花阿六”——这名字听上去就像个太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真的是太监的缘故，花阿六性子多少有些矫情，一副被宠坏了的娘娘腔做派。家里人回来了，它会早早的去门上候着，”咩喵“地叫，声音非常酥嗲，不辨雌雄。它有眼屎或者鼻屎的时候，我妈会把它抱在怀里，用面巾纸给它擦去。花阿六有时耍个顽皮，用嘴轻轻叼住那块面巾纸使清洁工作不能顺利进展，我妈会像哄小孩一样说“哎呀，咪咪，快松开”，猫就松开嘴，乖乖儿呆我妈怀里，表达出配合的诚意来。那一幕十分治愈，我总觉得斯情斯景充满舐犊之情，只是花阿六的个头太小，更像是我妈抱着她的小孙儿。
花阿六用的虎斑纹猫食盆，一开始并不是给它买的。研一结束的夏天我从桂林回来，惦记着宝贝蛋黄阿五童鞋，路过一个很好的宠物店时，买了很多妙鲜包，和这个新的猫食盆，还专门挑了和黄阿五毛色相配的款式——它以前吃饭用的是个随便的塑料盒子。我得拿点东西和它好好拉关系处感情，这样就算离家半年后它不理我了，我也不至于没有道具帮我说话。回家一开门就低头找它——它总有迎门的习惯，但那时却不见它。我想它一定是不记得我的脚步声了，以为家里来了陌生人而躲起来了。和妈说话的时候眼神还不时四处瞟，觉得它要是听见我说话，慢慢想起来我是谁的话就会跑出来了。但好一会儿它还不出来，我渐生疑窦，刚要问，妈妈拉我在沙发上坐下，说他们把猫送走了。我顿时惊愕。确认这个消息之后开始哇哇大哭，觉得包里那些专门带给黄阿五的礼物不过是加剧了那一幕的悲剧色彩而已，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甚至没办法再见它一面。爸妈说黄阿五发情了，而当地的宠物医院按体重打了麻药。本来一切正常，黄阿五却总在真正操刀的那一瞬开始反抗，使手术无法继续进行。而如果加大麻药剂量，又无法预测会对黄阿五造成什么影响，也许一命呜呼了也说不定。如此反复了三次，手术均告失败。爸妈实在不舍得看着黄阿五一次次遭罪——每次回来都是病恹恹好几天不思饮食，于是放弃了手术。黄阿五就这样带着它蓬勃的雄风在家里被圈的难受，而爸妈出门散步遛弯，就经常抱着黄阿五一起。一旦出门黄阿五都表现的极其有教养，似乎随时等待着命中注定的某个美丽邂逅，结果邂逅就真的来了。那天爸妈抱着他去菜场，一个老汉看上了黄阿五童鞋，夸说这是好猫（废话嘛用你说！），问公母，问阉了没。爸妈照实说了。老汉说他有个母猫，发情了又舍不得阉，想要了黄阿五去相亲结婚。爸妈当然不舍得，可又觉得把黄阿五日日圈禁实在也不见得是好事，看那老汉人长的老实，不像是把猫肉做成串儿烤来卖的主儿，就允了。老汉家住农村，有个院子，黄阿五能撒丫子放开跑，还有个母猫给它生娃，确实不是坏事。爸妈把黄阿五递给老汉的时候，黄阿五的指甲紧紧抠着爸妈的衣服不愿意松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爸妈看，爸妈说，那眼神就像刀子剜心一样。我听我妈给我讲这一切，眼泪哗啦啦的就没有停过。如今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我也不会再为黄阿五悲伤，不会埋怨爸妈为什么不问个地址不留个电话，我也好去看看黄阿五过的好不好，但写到诀别黄阿五的部分，心里依然在颤抖——虽然我没有亲历那摧心的一幕。
爸妈说黄阿五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它的眼神好像把什么都说了。它明白那是永诀，而不是平时那种友好地让陌生人抱抱。它就那么留恋不舍地盯着爸妈，好像在说“不要把我送走啊”。我哭成泪人儿。我最伤心的地方在于，黄阿五一定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待遇，它一定想不通它到底犯了什么错要遭到这样被抛弃的命运？每当我妄自揣测黄阿五那一刻的心情，伤心和遗憾就瞬间加倍。我连向它解释、给它安慰的机会都没有。
黄阿五这小东西刚来也就丁点大，卧在手心里刚刚好。它那会儿还不会用猫厕所，有时会在客厅，只管把脑袋藏好，屁股就露在外面撅出屎，我眼睁睁看着它随地大便，都不知道怎么让它停下来，大喊大叫、训斥乃至拍打都不能中止这个程序，只好等它撅爽了，把它拎到大卫生间里去关着，晚上也不敢把它放出来，只给它一个纸盒子做猫窝。尽管卧室在屋子的另一边，和大卫生间隔了不小的距离，我和爸妈还是能听见它撕心裂肺一样的嚎叫，每一声都充满着抗议，疑问，委屈，哀求。要知道黄阿五在来到我家之前，还是一只贪吃的小奶猫。之所以会抓到它送给我，是因为当抓捕的网兜靠近的时候，别的猫仔儿都散开了，只有它还贪嘴吃奶——估计最后一口母乳都没有完全喝饱它的人生就被彻底改写了。它和兄弟姐妹玩惯了，在猫妈跟前撒娇依偎惯了，却突然来到陌生地方被关在寒冷黑暗的厕所里，孤独一猫：这残忍不猫道的做法令我辗转反侧却也束手无策。而那个时候的黄阿五，作为一只小奶猫，它能跳到卫生间的窗台上去，那个窗台差不多在我腰的位置——一路上借助水管子暖气片攀爬而上。当我打开厕所门，小奶猫站在窗台上冲我极其不满地嚎叫的时候，我心里十分惊讶并赞叹。毕竟花阿六如今一岁多了，跳的最高的地方也就是沙发背而已。
带黄阿五去打幼猫疫苗的时候，黄阿五出奇地勇敢有教养。它见到陌生人也紧张，但不会失了风度，依然卧在人怀里而不会方寸大乱。在医院台子上，护士姐姐一边消毒一边说，扎针的一瞬间猫咪可能会挣会跑，要捏紧爪子。我妈这个老护士表示得令。我也守在旁边，心里紧张忐忑。护士姐姐一针下去的时候，黄阿五身子疼的轻微颤抖，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却挣都不曾一挣。我被它的懂事和坚强感动的一塌糊涂。那个时候黄阿五才四个月大。
所以我觉得黄阿五是十分通人性的，像一个勇敢坚毅的男孩子。而这个男孩子也曾让我妈十分上火过。妈妈是爱养花的主儿。家里有一盆放在地上的大盆景，是一棵小榕树。黄阿五有天玩性大发，热爱翻土，把榕树盆景里的土翻了一地，我妈刚收拾好，它又翻的到处都是。黄阿五那时显然是图样图森破，不知道惹火我妈的严重后果。我妈看见满地的土，一怒之下把黄阿五直接从窗户里丢了出去——我家住三楼。楼在小区最边上，背后距离围墙有两三米的空地，种着些小花小草堆着些杂物。我妈从靠近小区里面的那一侧把黄阿五扔了出去，掉地上连个响儿都听不见，生死未卜。老爸回来，没见了猫，我妈说把猫从窗户里扔了，我爸坐在沙发上半天不发一语。很快我妈就后悔了，开始想它，想得掉眼泪。于是接下来的一两天，爸妈上下班路上总会到楼房周围“咪咪”长“咪咪”短地叫它，却始终不见。我妈害怕它真的丢了或者死了，老爸说它八成是躲到楼房后面去了，于是俩人又去后面咪咪喵喵地呼喊，终于听见从某个柴堆堆里传出来细细的“喵……”的应答，真是让人长舒一口气。爸妈自然大喜过望，把它带了回家。猫憔悴了很多，似乎瘦了一大圈，等洗干净了以后又渐渐拾起了往日没心没肺的德性，但是它再也没有去翻过花盆，估计那三天的无家可归使它反省了不少。
而这件事让我对它离开我的方式更觉伤感，因为黄阿五其实很懂事，它会动脑子想事情，但大约永远想不通这一件到底是为何之故，也永远没有“改过”的机会了。难过的时候我只能如此安慰：黄阿五在新环境里一定过的比我能给它的还好，很快会忘记悲伤，继续做那个没心没肺却勇敢坚强的男子汉。我知道这多少有些阿Q，但也是对黄阿五最好的祝福，和怀念吧。
但留在我心里最深处的那只猫是我养的第一只猫，也是一只黄狸——我对黄狸始终有种独特的感情大约和它有关。我和爸妈都叫它“大黄猫”。那是我初中的时候回老家，从亲戚家里带来的。那时它已经断奶，并且习惯了和人共处的生活。你抱着它，它就会优雅地弓着背，以猫的标准姿势坐在你腿上呆很久。我带它上车以后，它就蜷成一个圈在我腿上睡觉。亲戚家出来好长一段都是山路，我特别容易晕车，尤其是那种拐来拐去的山路，摇晃大，我更撑不了太久。但是因为它卧在我腿上，我很怕我晕车了会弄醒它，一路上竟然没有晕车，司机和爸妈都觉得惊奇，而我也因此避免了一次晕车呕吐的痛苦，得感谢它。那时我们没有任何养猫的经验，路上也没有给它备口粮，人吃的饼干之类它碰都不碰，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下来，它饿的在车里钻来钻去的喵喵叫。到宁夏后我们人困马乏地去吃拉面，回来专门给它来了些牛肉，小东西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再没吃过肉以外的东西——果然是公子命。我们一般买那种十块钱四五斤的小鲫鱼来喂它，它十分买账，饕餮甚欢，偶尔也会被鱼刺卡到，这时就一脸卖萌地蹭到人身边来，让我们帮它掏出来。因为伙食开的好，那家伙的毛色油亮水润，它蹲在窗台上时，一身好毛皮就在阳光下闪着威风靓丽的光泽。
这只黄狸后来长的很大，面相也十分英俊帅气。夏天的中午我放学回家，往往赶上它把自己展开在阳台上的沙发上晒太阳的时节，还大大咧咧地露出两排小小的粉色乳头。我特喜欢在那个时候去挠它痒痒，它会一个激灵地缩一下身子，抬起头一看是我，又爱理不理懒洋洋地继续仰躺着。因为它的威风凛凛，它的雄壮漂亮，它一直被唤做“大黄猫”。大黄猫迎门的礼节十分隆重，只要一有人回家，不管它在哪里，哪怕是卧在组合柜的最顶端，或者是在阳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都会连滚带爬以最快的速度奔到门前，在我们脚边用脑袋顶着墙，把屁股翘起来大大地翻跟头，辅助动作是来回打滚，跟条狗一样，也不知道是跟哪儿学的。那股高兴热情的劲头真是没白瞎了那些好鱼好肉，爸妈每每会夸赞不止，我也非常开心看到它这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真情。
我写作业的时候，大黄猫会跳到我桌上，如果不拦着它，它会大大方方直接躺到我作业本上——其实我挺开心它这样，毕竟它跟我撒泼扮无赖相还不就是因为它喜欢我么。但是如果被老妈发现，它会被赶到客厅里去，那就见都见不到了，所以还是细水长流的好。于是我只好把它挪到一边，它倒也随遇而安，却一定要紧贴着我胳膊睡，还要枕着我的手腕。但我没法不写字啊，摇摇晃晃的弄得它很不舒服。我就把它又挪到左手边，它就那么蹭着我的左手睡，终于温情渐起天下太平，这时候往往会听见它满足而享受的呼噜声，我心里也十分愉悦安乐。我妈总以为这样会让我分心，事实上有它卧在目力所及之处，有它温暖柔软的小身体作陪，我心里十分踏实幸福，连数学题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这只大黄狸是好猫，那时的我却是个顽劣不堪，残忍暴戾的熊孩子。我喜欢把融化的蜡烛泪滴到一起，在它们半凝固的时候用手攒成一个小球儿是我大爱的娱乐项目，所以我深知滚烫的蜡油和皮肤接触时候的痛感——半凝固已是这般，新鲜的蜡油更可想而知。我点着蜡烛玩的时候，大黄猫会很好奇地盯着看，我被它好奇的傻样儿逗乐了，就把蜡烛靠近它的脸，它不躲我就继续靠近，终于它感觉到灼热了，一爪子把蜡烛挥打到了一边，我不提防，难免叮咣的一阵响动。我妈听到了动静，斥我好好写作业。我心生不悦，就拉起猫爪，让它掌心向上，把蜡油一滴滴地滴到了它的肉垫上。
猫自然要皮糙肉厚一些，刚滴上去它并没有反应，然而它终于感觉到烫了，猛地抽过爪子伴随着一声惊诧的喵叫就跑走了。我一方面觉得解气，一方面又心疼，于是赶快把它抓回来，抠去了它爪上所有的蜡油。这件事的后果无非只是被老妈训斥，可这只是我虐猫史上的一件小事罢了。
我曾经把窗帘夹——那种一厘米宽的、锯齿口的、很有力量的夹子，夹在它的耳朵上过。我已经忘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愚蠢而残忍的好奇吧。当我手松开夹子的那一瞬间，猫惨叫的声音都变调了，我虽有防备，把它抱得很紧，它还是从我怀里猛力奔脱，疯了一样狂奔。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它，它依然非常狂躁，不停地甩头，用爪子拨拉耳朵，并阻止我靠近它耳朵的手。我早已忘了这样做的初衷，被心疼和愧疚填满，一边柔声柔语地安慰和哄劝，一边眼疾手快地寻了个机会把那个夹子取下来了，取下来猫瞬间就停止了狂躁状态，可以想见之前它有多疼。还好它柔弱的耳朵没有受伤。事后我的愧疚和后悔并没有减轻，我把那夹子夹在自己小手指上，夹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尖锐的锯齿多么有力量，然而我手指的痛感如何与它的耳朵相较？我甚至终究不敢把夹子夹到自己的耳朵上去体验一下我曾带给它的痛苦有多重——我有过这个念头，却终于没有下手。
这一桩事虽然情节恶劣，却也没有给黄阿五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因而也不算重点。初中爸爸工作在外地，妈妈去上班以后，我不爱看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我虽然爱看书但也有好动爱玩的一面，往往觉得孤独无聊。有时会和院子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但都是小孩子家的，彼此闹别扭是常事，我妈也不喜欢我和他们走太近，让我自己多在家呆着，说不行了就跟猫玩。这看上去像支招的话，其实在当时更像是训斥。等妈妈走了以后，我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前，很有些空落和无所适从。这个时候回头一看，大黄猫就在我身后的小床上蜷成一个圆圈儿睡觉，像当时在我腿上蜷成一个圈儿一样——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本来很是安详宁静的画面。而那时的我心里却忽然窜出了一股烈焰腾空的怒火，像是嫉妒猫的安详宁静我却分不到一丁点一样。我心里充满对猫的愤怒：你白天不陪我玩自己睡的开心，晚上我睡了你却满屋子跑，你就是个浑蛋！接下来的所有事件，如果发生在格林童话里，作者一定会配上一句说明：大约是受了魔鬼的唆使。但我不能冤枉魔鬼，我得为接下来的所有事情负全部责任。
我从桌前站起来，把猫粗暴地抱起来，使劲摇晃，我那时还只是想摇醒它——我妈不是说了让你和我玩的吗你睡个什么啊睡！但似乎效果不明显，我猛晃了一阵以后猫的眼神有些茫然，像没睡醒。我忽然想起来它很怕高，它有一次不小心从窗台上掉到院子里去过，虽然没有受伤但一定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于是我就把它抱在手上，把胳膊猛地伸到了窗外，让它悬空在那里，因为我也怕它掉下去，所以两手抱得很紧，它四肢不停地扑腾，徒劳地扭动着身子，紧张地喵喵叫，声音里带着“呜”腔，又像害怕又像哀求，而我就是不放它进来，心里恶狠狠的想的是，你现在该醒彻底了吧？它终于启动了仅剩的武器——牙齿，狠狠地咬了我一口，尖牙齿咬进了我肉里。力道之大也是它少有的。我疼得手都抖了，虽然不至于把它掉到地上，还是让我马上把它抱了回来。但我对它的怒火并没有因此得到熄灭，反而加倍了。我恨恨地想，你竟然敢咬我！你就不怕我失手把你掉下去吗？猫被拿进来以后就松开了嘴，我看见被猫咬的地方马上渗出了血，估计伤口不浅。我都忘了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大约就是为了惩罚吧，我把猫举到头那么高的地方，胳膊用力把猫狠狠地砸向了地面。大约是我并没有发怒时砸东西的习惯，加上我手里的毕竟是个生命体，我心底还有一丝没有完全泯灭的本能，我记得那时我胳膊上好像有两个念头在抗衡，一个是特别想使大力气的念头，一个是让我缓缓地放下胳膊的念头，最终的结果就是我确实不是发全力把猫砸下去的，但那力量也不算小。
一切恶在登峰造极的时候都只是短暂一瞬。如果这一幕用电影胶片重现，砸猫之前我狰狞的面孔和惊恐的猫咪是无声的画面，随着我做出了砸猫的动作，刺目的白光就充满了整个空间。
猫和我都没反应到发生了什么，我只看到猫瘫在地上，发出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呜喵”的，低沉的痛苦的悲哀的惨叫，它肯定早已从先前的酣梦里完全醒来，而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如梦方醒，对猫的心疼排山倒海而来。它趴在那里，四肢和头还有肚腹都软软地贴着地面，动也不动只是凄声惨叫，我叫它名字，咪咪，咪咪，它只是那样瘫着，惨叫着，对我毫无反应。它动也不动的脑袋带给了我最深的恐惧，我以为它要死了，我开始又担心又害怕地哭，一边哭一边蹲下，也低低地趴在它面前，哭着叫它的名字。然后我看见它的嘴出血了，这让我更加害怕，各种心疼和愧疚几乎要把我淹没。我拨开猫的“嘴唇”，看见猫的一颗大虎牙被我摔断了，留下了一个正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那一幕令年幼的我震惊，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伤痛场面，简直无法想象那该有多么疼。 我开始更加大声更加伤心地哭，一边哭一边含混地说着“对不起”，虽然我知道猫根本听不懂，可我压根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我怕猫从此会少一颗牙，怕猫从此咬不动鱼，怕猫的伤口会感染，怕猫从此再也不理我。我想学妈妈的样子给它用棉签在伤口处抹药，它当然不合作。我笨拙地拿着棉签，拖着哭腔挂着眼泪，求它让我给它抹药，猫却不堪其烦，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默默慢慢地走到客厅，一路上像驼着背，走路的样子显得很疲乏很脆弱。它钻到了沙发下面——那时候家里的沙发距离地面有十多厘米，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拐角，静静地蹲在或趴在那里。我趴在外面，手伸向它，它却往后缩着身子，我一直哭，向它道歉，求它原谅，而它始终不肯出来，我也一直没能够着它。我哭了很久，到后来哭累了自个儿坐在沙发上还是会默默掉眼泪。
那真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下午，我挑起了一场发生在顽劣的孩子和坚定的猫咪之间的无意义的战争，而结局却是我们双方都深受其苦。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时至今日我依然参不透。妈妈回家看到我哭了很久的眼睛，听我抹着眼泪大致讲的经过，看到猫嘴里的依然渗血的伤口，我想她的心疼和叹息不会比那时和今天的我更少。妈妈也试图抹药但终究也没能成功，好在猫断了牙齿的地方又长出来一颗新牙，我和它小心翼翼地相处几天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那颗新长出来的牙比以前要小一号，我对它的愧疚也一直没有真正散去。
后来大黄猫也发情了，爸爸把它送回了老家亲戚家里。听说，它很能干，能抓住小雀儿。但是不吃饭，只吃肉。山这边山那边的几个亲戚家它来回窜，却并不乱跑。爸爸差不多一年后回老家，人还在院子里呢，叫咪咪，它就从堂屋里箭一样地飞奔出来，还是像当年迎门一样的热情。它围着我爸爸打转儿，喵喵叫，最后索性一屁股卧在了我爸爸脚上，那种激动的感情让我在电话这头听着爸爸的描述，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再后来，它还是跑的不见了。有人说它是自己跑去大自然里追求自由了，有人说是它被人抓去打死了。爸妈坚持认定它回归了大自然——这是爸爸送它回老家的初衷，也是所有童话都会有的美丽结局。它从那里来到我的生命里，也终于在那里永远离开了我。我的生命里从此再没有它的消息。人猫之间的生离死别，竟也如此这般绝情冷酷。我脑海里偶尔会出现一个想象中的画面，那只矫健雄壮体毛油亮的大黄猫在某个遥远的大山里，从树枝上轻盈警觉地跳落到地面，向某个方向扭头看了过去，眼中反射出了两道让我看不清它表情的光线。
这些十多年前的事儿，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写出来过。我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个残忍暴戾，孤独却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自己——长久以来我只是把那个自己不断地埋藏不断地掩饰在表面的和善和成长之下，我也从不敢直面我对那只猫的所有遗憾和愧疚，甚至不敢直面我对它没有立足之处的怀念。然而它的英姿和威武，温柔和热情，它的每一个聪明，愚蠢，无赖，雀跃，欢腾，帅气的样子，又何曾从我记忆中模糊过。从大黄猫以后，我再也没有虐猫，也为猫做了很多我以前不会去做的事，比如钻到汽车底下贴着地面爬进去把黄阿五救出来，比如一次次收拾了花阿六打翻的垃圾桶却没有为此打过它。 从大黄猫以后，再有人对我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我都呵呵一笑，再有人说，狗记主人而猫不认主人，只认富贵，我都懒得辩解。这样讲的人都没有自己养过猫，而我清楚地知道猫是怎样一种有情有义的动物，它们心里的热情与恩情，从来比你想象的要多。我现在懂得了如何去爱一个人，理解了爱的包容与忍耐，也与这些亲爱的猫咪们给我的爱的磨砺息息相关——虽然这些所有的事情，猫都不记得。
但重要的是，我记着就好。
 
文：Afra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