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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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

“有些事情不能遗忘,如果记得,那说明你内心甘愿。而其他的,不过是一些失望的事情而已。“

在这样一个夜晚,寝室的灯全部坏掉的夜晚,她想起他的父亲。在她抽烟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在一年以前她用文字写下了所有她和他们的纠葛,用很哀伤的语气。她一直是一个地狱中的女人,微笑,沉默,但是对一切都没有幻想。

法国南部的小城。有高大的梧桐和一到冬天就变得很绿的野草。成群的跟团过来的各国旅客。对一切都没有怨言的相机。她有时候会停下来专注地看他们,看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然后沉默的离开。她从来不跟他们讲话,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开始。而这沉默,是因为他。

小时候的她是个絮絮叨叨的女子,对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永不停止的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家里离学校很远,每天她要跟在他的身后翻越两个山头。那时候他是还个年轻健壮的男人,在一个乡村小学里面做老师。教课随性。时常会丢了时间给班上的孩子做他们喜欢的事情自己去镇上的小电影院看电影。他有时候会带她去,让她坐在他的旁边。那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候,所以一直到她成年以后她依旧记得那个昏黄简陋烟雾缭绕的电影院,他夹在手里的香烟以及前排男子嗑瓜子的清脆声响。她的注意力从来都没有在电影身上,即使是在最精彩的时候,她也只是转过头看他的脸。看这个他生命中最亲近的男人脸上的表情。电影之后他会带他去附近的茶馆喝茶。茉莉花茶。一人一杯。她总是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的杯子不停的喝,而他,只是和别人讲话抽烟。他从来不跟她讲话,不回答她的乱七八糟的问题,他只是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她也完全习惯,只是不停的问,不要任何回答。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会持续在这样美好亲近的局面。直到那个发高烧的夜晚。他听见她房间里面低低的呻吟。睡梦中的她忘记了控制自己。他抱了她在自行车的后座让她抓住他衣服的后摆然后赶往镇里面的医院。刚刚下过大雨的小路泥泞非常,自行车不停的颠簸,她在这晃动中慢慢就昏睡了过去。到了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昏迷。42度。大胡子的医生这样对他说。他沉默半响,然后说你看着办吧,天亮的时候我来接她。然后他离开。医院走廊上有漆成棕色的木质长椅。打过一针以后医生放了大包的药在她手里任由她躺在上面睡觉。天快亮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用带着浓重香烟味道的手指触摸她的额头。没事了。然后他们回家。一如既往的路程,她一如既往的问各种问题。终于,这一天他开始对她讲话。一句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一句话“不懂就不要问,你知不知到你有多烦人”。她的好奇心也就这样消失掉了,简单,直接,不留余地。所以后来他们的相处也是那样,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

是在二零零一年的九月,她遇见凌。那是一个多事之秋。美国的九一一和这个城市唯一一次洪水。她的身体一直不好,那时湿热犯的很严重,皮肤上面都是乱七八糟的疹子,痒至骨髓。坐在靠墙的位子,她利用和墙壁的磨擦来暂时减轻痛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上着课的凌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我帮你挠吧,我没有留手指甲。她伸手过去。然后,然后,她就成了她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她们在一起总是很多话,关于学习关于朋友关于爱情关于家庭关于理想关于爱好。在学校里面她们的距离从来没有超过前后桌或者是同桌但是她们互相写信写交换日记。她们写,我爱你。她们互相称呼亲爱的。在凌的家里她们一人裹一床被子躺在床上讲了七天七夜的话。那是二零零二年的五一。直到后来高考结束她放弃她钟爱的法医去那个她一点都不喜欢的城市念行政管理最后莫名其妙搭飞机去北京然后到法国而凌留在她们的学校里面复读直到追随自己的理想去了成都念医学她们一直都在给对方写很长的信,即使是在凌和男孩子们恋爱的时候也没有间断。有时候她会想,其实她是有过初恋的。和凌之间那种没有情欲没有好奇的感情其实已经是一场恋爱。

在和凌的信里面她常常会讲她的家庭。她和他之间的一些细节。

二零零四年的春节她从学校回家。唯一的一趟火车是在凌晨的时候到达。她只是跟他说我十二点下火车然后就打了电话叫叶子来接她。那是一个一直和她用信件联络的凌的好友。没有见过面,但是有相当的信任。在叶子接到她准备带她去她家过夜的时候她看见等在出站口的他。靠在摩托车旁边对着她微笑,手里拿着用十块钱买的用她的名字作的画,画被卷了起来,用丝带小心的系着。她走过去。他把画给她。递给他安全帽,然后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多么温馨的一句话,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击倒了。她顿在那里,拿着那幅画。忘记了行李,忘记了叶子,忘记了很多事情。她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苍老,已经没有那么骄傲,甚至,已经不堪一击。47岁,她从来都觉得47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时光,应该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白了大半的头发,开始驼背,并且似乎一无所有。她开始有点怜悯他了。作为回报,她伸手在他背上狠狠的捶了一拳,然后搭着他的肩膀说,老兄,拿行李。他身体微微颤抖一下,然后就走去叶子那里替她拿行李。她突然就觉得好悲哀,这个原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屈服的男人居然已经变得顺从。顺从她的粗暴和任性。她想起他们之间的很多事情。

她从小就是一个好色的女子。在看到任何一个人的时候首先只会注意到他(她)的相貌,即使是最亲近的朋友,她也很难忍受别人的不好看。她喜欢和漂亮的人讲话,仔细看他们的表情。她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有瘦长的手指修长的手。而他偏偏不是。在她五岁的时候她就自觉的认为他长得很丑。所以在一次集体旅游的时候为了不和他照相她在峨眉山顶哭得在地上打滚。这件事,对他,无疑是相当大的打击,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被自己的女儿这样欺负。所以很多年里面他对她都没有耐心。时常会动手打人。用很多东西。皮鞋皮带衣架棍子黄荆??一切你可以想象得到得东西。当然,也有谁都想象不到的,他曾经数次把她扔进附近的河里。他曾经把他从楼顶扔下去。这些事情,她记得。她的心里于是充溢着各种奇怪而强烈的不安全感。她不相信任何人。在她所有的生活中,她都给自己套着救生圈。她觉得她会那样浑浑噩噩的在她的城市中呆一辈子。即使不满足。她喜欢雪,但是她居住在中国西南的一个温暖湿润的盆地里,雪很少见。也许就是因为少见所以她对许多人的记忆都和雪有关。

第一个是她的母亲。母亲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很漂亮。一直到现在,所有人在对她谈起她母亲的时候都会很自然的说你没有你母亲漂亮。她常常会嫉妒。就像母亲一直嫉妒她的年轻。记得第一次听周华健那首《让我欢喜让我忧》的时候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流下眼泪。爱,然后被爱;伤害,然后被伤害;怨恨,然后被怨恨;弃绝,然后被弃绝。她和母亲之间的纠葛和她和父亲之间的完全不同。太多,以至于无法讲述。唯一一个温暖的细节是在一九九零年的某个冬天的清晨。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凉惊醒,睁眼看见母亲的笑容还有手上一个削好的雪梨。她把梨递给被窝里的她,然后问她见过雪没有,想见就自己起床来看。她捧着一个硕大的雪梨走到院子里。那一眼。她再也不能遗忘。深蓝近乎于黑色的天空下面白茫茫的一片。白得已经不能用她能想到得词语形容。唯一她能觉得的,便是刺眼。然后在那一瞬间,她被父亲扔进了雪地里??在后来的生活中,在每次她和凌还有叶子讲到她母亲的时候,她都会微笑着讲起这个场景。

叶子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因为生活的原因,她们之间一直有着她和她生命中其他朋友永远不可能有的一些默契。那是有强大内心的女子。也是除了凌之外她生命中另外一个不可或缺的朋友。他们经常给对方写信或者发短信。也时常断绝联系。她们没有之间仅有的一次长久的谈话是在二零零五年的新年。相约逛街,可是遇到一场大雪。在快餐店的沙发上面她们望着落地窗外熙熙攘攘的大雪讲自己的事情。她们都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孤儿,在自己的世界里面长大,有着共同的性格上的缺陷。唯一不同的是她们对待生活的方式。她选择忍耐,而叶选择抗争。她是恨,而叶是爱。但就是因为这些相同和不同,她喜欢听她的意见。叶曾经对她说,什么事情说了都没有用,要去做,做了才是真。叶告诉她她如何放弃学业去追求自己希望的生活。于是她照了自己的希望,离开。离开自己的国度去体验不同的生活。

国外的生活一切都依靠自己,如果不说话,就不会有人跟你说话。她依旧是沉默。依靠着给凌还有叶子写信来倾倒心里的废话。有时候她会想起新。她曾经最要好的异性朋友。在二零零二年那个下雪的狂欢节她跟着很多人去一个朋友家里玩。那时候新正在和凌谈恋爱,虽然很秘密,但她一直知道。但她闭口不问。大部分的人都在房间里面看那个时候热播的一个搞笑的粤语电影《花好月圆》,她不喜欢。在十几层的窗户她探出身体用嘴巴接雪来吃,在那一瞬她感觉到庞大的孤独,回头却看见他们的笑颜。凌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开心的笑了,她们认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凌都沉浸在失恋的痛苦里面。她在那一刻才意识到凌是一个需要被男孩子呵护的女生,她们的友情,对凌来说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在回学校的路上她一个人走在前面,把手插在衣兜里面快快的走,没有再回头看她们。她知道他们现在很快乐,不应该被打扰。所以后来她就放弃了中午在学校里面和凌一起吃盒饭的习惯。放学之后骑半个小时的单车回家解决午饭问题,一直到高考结束大家各奔西东。那时候家里的房子拆迁,她寄居在父亲学校的一个小教室里面。因为接触网络认识了莫。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都在持续的给北方的莫写信。她告诉他们她看见他们的笑脸的时候自己的落寞。他没有想过莫会回信给她,她一直习惯自己滔滔不绝但是没有回应。在高考就要开始的前几天她接到了莫的回信,在大雪封城的哈尔滨写过来的回信。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首诗。一首专门写给她的诗。现在她已经再想不起诗的内容了,只记得一句话。夕阳满天,笑靥如花。

新后来考上都江堰旁边的一个大学。因为和凌之间的感情出现问题他打电话给她。他絮絮叨叨的讲他们之间的事情,她只是倾听。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他说,她听。后来他开始对她讲别的话。在他们还在一起上学的时候他认识的她的模样。在讲到那个下雪的狂欢节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和凌其实一直在谈论她。风雪中的金钱豹。他说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孤独。他电话里说潘你过来我想抱抱你,我觉得你好象我的小女儿。她一直微笑。沉默的控制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在新和凌儿分手的时候她有了罪恶感。她知道她在无意之中伤害凌。并且,她并不能给他任何感情。所以后来,她对他说我觉得你不再是我的朋友。当然,这句话彻底的就结束了他们之间唯一一点点温情。那时她在西政,沉浸在童年的阴影里面不可自拔。精神开始出现严重的问题。小样带她去看病的时候医生告诉她是精神分裂和严重的抑郁,有癔症和自杀倾向。给她开了许多昂贵的药说了许多没用的话。她记得她是在笑的腰都直不起来的情况下给小样看她花了一百块做的一个检查报告的。她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顿了一秒。然后做出不屑的样子说,假的。后来他带她去吃铺盖面。小样是四川人。很瘦。不太说话。很讲义气。她一直形容他是车祸现场。除了有一双漂亮的让她惊叹的手以外,很像她父亲年轻的时候。于是很信任。在他失恋的时候她跟他出去游荡,有时候他会提到她那些女朋友。当然不是说他有很多女朋友,是说他老是失恋而已。她觉得他这一点很搞笑。所以她时常会欺负他。可能是因为她生病的关系吧,他对于她的任性并不介意。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单纯的朋友关系。直到小样再次恋爱。恋爱中的人不应该被打扰,所以后来,他们也日渐生疏。她时刻都记得,要和感情保持距离,不仅是自己的,更加是别人的。

这些人,并不是她生活的全部,这样的朋友,在她的生命中一直都有。太多,以至于无法全部书写。她只能记得,记得他们曾经美丽的出现。充满感激。

谢谢你们。她只能对自己说。谢谢你们,她只能对自己说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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