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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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衣架

文:海棠
第一次懂得了晾衣架的好处我已二十六好几了。够晚得了,是吧。嘿嘿我也觉得是。我常想如果当年早一点懂得了晾衣架的好处,没准儿——也就不离开家乡,赴巴黎读书了?而谁又敢保证不是因为晾衣架才让我没有离开法国,回了家乡永远不再离开呢?呵呵人生最受不了“如果”和“假设”了,那就老老实实回到晾衣架,咱就说它。
话说二十六好几了才赴巴黎读书的我,住一间地下室。这间地下室嘛,在十三区的一座十八层高楼的地下三层,来之很不易。是老爸托张三,张三找李四,李四认得王五,王五求了赵六——才租到手的。十一平米,有淋浴,厕所,有放杂物的一个小壁柜。冬暖夏凉。安静得就是地底下才独有的安静。我是一个爱静的人,所以,我很喜欢这间地下室。唯一的不好,——太费电了,明明有太阳的光可还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电灯,真费电钱呢!
搬入地下室几日后,该洗物了。哗哗啦啦快洗完时,呵呵我才有点愣了,呀!晒哪儿呢?一边拼命拧干净床单的水一边琢磨怎么在屋里扯根绳,而扯根绳子,便需要买钉子,买锤子,买绳子,那是法郎加法郎再加法郎,算了,开动脑经吧。我把屋子转了一圈,壁柜有一把手,屋里有一把椅子,我的钢丝床头也可系绳子,唉!有了!跑出去不到三个法郎买回一根塑料绳,绕床头、椅背、壁柜把手一扯一系,搞成一个忽上忽下的,钝角型的晾衣架。湿衣服,床单一搭,唉,劲儿不够没拧净水,床单淅淅沥沥直下小雨,拎下衣架再拧水再上架搭晾,——怎么还下雨!于是,锅碗瓢盆齐上阵(各一只),——可该做饭了——唉,又有了,把两条毛巾铺在地板上,接班换岗。
且不说床单不干,睡床垫多不习惯。就说没有阳光照耀,没有风吹动的湿衣物,晾干了是多么漫长啊。它们固执地晾挂在地下几米的深处,以比蜗牛还蜗牛的速度,一爬一爬地趋走水汽,一爬一爬地迎来干燥的登陆。干燥的登陆也是脚跟不稳的,好像没有群众基础那样,一半敌,一般我,一半湿,一般干的,更多地带,根本说不清衣物是湿还是干的,就那么蒙昧不清的,我恨不得踹它们一脚,一脚把它们揣进风里,太阳地里去,可屋子没窗嘛,只有把门打开了。——走廊特别长,一臂宽,地面、两墙、天花板都漆青灰色的油漆。一扇扇紧关的门。吊灯是感应式的,有脚步声一响,刺啦一声,却悄悄亮了,人心里不免噗一跳。灯光没有任何阻碍直直落在青灰色上,再直直反光,奇了怪了,光线的行走路线那样笔直却没有一点儿力量,走廊总是幽暗的,似乎我一脚踹上去都不会踹不到底,而软塌塌弹回来。而那种阴凉之气却那样坚硬,落在皮肤上哗啦啦碎响。当我穿着阴干的衣服终于走出了走廊,还坐电梯呢(毕竟人家法国吗),爬了两层,上到地面的大厅一出来,天啦,阳光的涌来真像海水的涌来。——地面大厅是落地大玻璃窗的,溜溜儿一大排,阳光经过玻璃,干燥,清香的,一潮一潮涌来,经过半干半湿的我勾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微湿的身印再离开,身印上一层的小水珠挂着,风儿轻轻一吹,就吹干了,一飘,一飘的,就像衣服晾在风中、太阳光里的那种轻轻的飘扬。
我想念家里的晾衣架了。
家里的晾衣架在后阳台。嘿嘿说是前阳台也成。反正大家都明白那个年代的家,一个阳台包成厨房,另一个阳台,露天的,正面外墙的两端各钉入一条角钢,角钢钻孔,孔内扯绳,便是晾衣架了。一般家庭的晾衣架,似乎只三道晾衣绳。而我家的呢,因我老爹曾是我们当地炼钢厂的一小芝麻官,群众关系又非一般的好,于是乎,晾衣架虽然我爹调离了钢厂,可还是厂里的叔叔们热情上门,给安装的。自然了,角钢比别人家的粗,孔眼比别人家的多,晾衣绳嘛,有六排。工人叔叔们还细心地打制了晾衣杆,——一根不锈钢管,顶端一小叉子,可挑着衣服送至最远处的第六根晾衣绳,否则的话,衣服晾到第六根绳子可是跳阳台的自杀式身姿呢!而巴黎的空气那么清亮透明的,我一眼看到了老妈空气深处浮漾、清晰、脱水而出了,喜滋滋的脸庞,满抱满怀的被褥,客厅穿过进了阳台,一件、一件,晒开了。我床上的被褥也搬出来了,上面多少日子没有我的气息和尘埃了,可老妈还是紧握在手抖了再抖,比自己的床上被褥抖甩的时间还长些呢,然后,挂上了晾衣绳,她再从搁在阳台边沿的小纸盒里取了两只小木夹子,夹了。于是在巴黎的风里我听到了家中被褥们随风舞蹈,相互击打、嬉戏的快乐声响,这声响最初有些低沉,随着阳光越来越轻柔却充满热量的俯照,而渐渐蓬松,幽缓了,如同小合唱的二重奏,把那说不出的美妙送去了无尽的——何处呢?
——却抵达不到巴黎,我的地下室里来吆。
而我的几位中国同学,巴黎生活中也立刻遭遇了晾衣架的问题。通常说男生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普遍大气。——这有何难呢?有投币洗衣房嘛,洗完了入烘干滚筒嘛。——唉!那不得花法郎嘛。再说了,公共的洗衣房,多脏呢。我跟着他们几位去观摩过的,尤其洗出的内衣呀,泛起了一层某种身份不清的小灰球球,耶!恨不得我替他们清水里泡上两日、晾晒一周才贴着皮、贴着肉再穿呢。
我的女学友们嘛,——人家不住地下室呀。虽然房间比我的小,可太阳光拥抱的小火柴盒房间啊,真迷人。譬如艳吧,她住拉丁区一座老破楼的七层半。为什么说七层半呢?因她这一层是曾经的佣人房,在七层之上,屋瓦之下,若从街面上根本瞧不出还有一层楼的,只看到一洞洞的小圆窗孔如同贴在领口的一圈镂空花边,而进了楼里才明白,哦,七层再上三级台阶,竟然是这一层小房间了。都不过六七八平米,竟也隔离出一角卫生间有米粒大,屋子一窄溜溜儿,好在没一个胖子住这儿。——艳像我一样,湿淋淋的时候也不过一幅棉花布的厚薄。而令人欢喜的是,这小排骨屋还怪高的呢,没一丁点儿在人屋檐下,不得不垂首的低矮之态。原来,巴黎老楼的房间都高大,有些近五米高,而作为它们的半层,自然了,也矮不到哪里去的。只是,夏热冬冷,——比太阳还热,比冰雪还冷。费电暖器钱。费电风扇钱。当然了,艳打死也不买电风扇的(电暖器已安装),夏天尤其和我交往甚密,频频至我处,消个暑,过个夜的。我嘛,倒是没有去她那里洗衣服,可也不时地去玩玩,也过过夜。还搞得跟在自己屋一样,到了的第一件事,一定把她拥有的那扇小圆窗大开了,让阳光海涌。有趣的是小圆窗从街面仰视时,小得如同一粒粒花边纽扣,把巴黎紧紧扣住了衣襟。风情更显。而它敞开了坐在它窄窄的窗沿上,阳光和风交织着涌来再离去,我觉得自己屈膝坐在一只透明的氢气球里,一摇,一摇的,飞过巴黎的天上——地面的巴黎人流、车流匆匆下晚班,偶尔抬头看天的人,映着夕阳的斑斓光照,是不是有人看到了一个中国女孩,坐在一只五彩的肥皂泡里呢?
没关系的。
而艳呢,几件内衣洗好了。她把小屋唯一的小木椅摆在窗口,让我坐了。而把内衣悬了红色塑料衣撑,左窗扇扶手挂一架,右窗扇扶手挂一架。扶手也是两只铁纽扣式,多少人,多少年的风雨、阳光抚摸过它们,光滑地如同两团寂静的火在漆色剥落的窗扇上,落下了深深的投影,衣撑在它的托浮下摇摆着,来一下,去一下,吱钮吱钮地好像艳踩着秋千,在巴黎的暮色高天空中暗自荡漾着——而巴黎,因为身处却那样地远离。
而夜色的贴近,在我们的注视下竟然更悄悄的,一盏灯一盏灯地亮起,无一声响,突然的,巴黎无边的灯火辉煌。我们身在的一盏微灯的小屋。我身后墙上,前一任房客留下了这小排骨屋唯一的一件饰物,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画,蒙娜丽莎似喜似愁似去似留似深浅似浓淡似思索似释然地看着窗口的中国女孩,和内衣,白底小碎花,深深弯下的领口翘起一只小小的蝴蝶结,晚风中轻轻颤动一下,再颤动一下,是要——飞翔了吗?——还是,飞了很长的路之后,刚刚收起薄薄的翅翼?
要收起翅翼的,不是我们,是佳莎。那时暑假,我在Alliance Francaise恶攻法语。暑期班人员驳杂,可多多半的,还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子民们。要说这来自社会主义阵营的,只有我和佳莎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出了国门,除了国籍,就是以肤色聚,呵呵以意识形态聚了(很多人不像我这么狭隘滴)
佳莎长得可真够不好看的了。可就是有一种我们胶东姑娘的爽气劲儿。开班第一日的课间休息,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一头麻麻点点的蒜头鼻,用俄罗斯腔的法语,大嗓门请我喝咖啡,大嘴角咧着,说了:咱不是兄弟姐妹嘛。
呵呵。
佳莎那会儿刚到巴黎。来巴黎的道路,是一位已在巴黎的女友给她介绍了一法国男友,于是她来再会面,并就此不再离开,而焦急地等待着婚姻的降临。她住男友家。男友和父母还住一起,在一个猴远的巴黎北郊。她每日要坐一个半小时郊区列车,加半小时地铁来上课。
一个八月底的周日,是佳莎三十岁的生日。她邀请我去她的住处过个周末,也为她的生日。
她未来婆家的房子在一片田野里,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村庄的外面,曾经的菜农,如今退休了,由佳莎的未婚夫接班了。房前房后种满了果树,鲜花,有宽展的草地,一条很小的溪流穿园而过。佳莎洗了一大家子的衣物,端出来,还扎着花围裙。我就和她一起晾晒。晾衣绳扯在两株老苹果树之间。长长的,天蓝色的塑料绳。佳莎把湿衣服在风里抖得啪啪响,迎着还在爬升的朝阳,晾在大地上。大地那样绿,天空那样蓝,阳光那样清明,每一件裙子、衬衣都快乐地通体透明,就那一个瞬间不知从哪个角落,我童年乡村的风悄悄吹了起来,穿过了长长的路,通身通体的姥姥家土院里,浓郁可我已忘记了很久的气息,它们突然看到了相别这么多年的我惊喜地张开了怀抱,给我披上了也许是儿时,也许无所谓哪个季节的,由风雨和阳光晾晒的衣裳——
所以后来巴黎的几次搬迁,婚后巴黎几年繁忙的洗衣机、烘干机、干洗店生活都可一跃而过的,我们就直接降落进我们迁离巴黎,搬至法国东陲,居住至今的小城市吧,因为有一个小小的园子因而我的日常生活,便是晾衣架了。
哪个主妇不喜欢洗衣裳呢。我不说洗衣机,而只说手洗的衣裳。把它们深深浸在清水里,伴着芬芳的洗衣液轻轻揉搓,一遍再一便地换替清水,裙衫清水里游弋如同最快乐的——时分。如此的水中衣衫千万别拧水的,就湿淋淋的,挂去阳光中,撑衣架撑住了,您慢慢看吧,阳光和风的画笔雕刀,一点点地,从领口处开始描画了,饱攥的水随着每一个绘画的动作浓浓地落在草地上——青草嗖嗖生长,小碎花啪啪开放最好时分,衣衫恰恰画完了,领子,双袖,前胸,掐腰,收臀,大大的裙摆,轻若无物的飘扬的样子,不正是风和阳光给你我的淡淡剪影嘛。
也就是因为这晾衣架吧,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和美国亲近不起来。我觉得在美国是要有钱的!是要买得起大宅子的!否则,像我们这样住小towan house的普通人家,社区的规定不允许在小后院晒衣物,因为后院只是低矮的树篱墙,半开放式,五彩缤纷的衣物会狠狠影响美国大好山河的大好市容、街景的。搞得我一晾衣服便如同小偷进宅,只敢在月夜出洞,月亮因为我的不“法”行为而分外倨傲,只有眼白,不见眼黑地瞪视我藏晾在树篱阴影中的衣物,青辉的泼洒也吝啬如性命的不舍,呵呵我的衣物们,也就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地在寒露中,悄悄等待着夜风的经过。最好笑的是清晨,唉,美国人大都早起的鸟儿捉虫吃,而我呢,是只夜猫子,却不得不赶在众鸟儿起床之前爬起来,——收衣服呀。
缺觉,缺觉。
那么每年回故乡,就最好了。家乡变化、前进的步伐,比美国快百倍的。可晾晒衣服的那种固执劲,依然深深地存在着。
生活更好了,家家户户的衣物已不在阳台外晾晒了,而把前后的阳台都包成了玻璃房子。不作厨房的那壁玻璃房子,高处横一根不锈钢管,阳光透过玻璃照入的热量更高了,长长的窗户大开,风儿来去。衣物在晾晒着。我尤其喜欢晾衣物的阳台养满了花草,从父母家阳台看邻家,衣物晾在一溜儿盆栽的,攀蔓草莓的绿叶、红果中;而由他家望来我家的阳台,每一天都有湿衣物挂满了,在仙人掌、君子兰、海棠、兰草、绣球、铁线莲——的枝蔓交错中,——我回家了,我爱洗衣裳,老妈也爱洗衣裳,一家人两女人挣着洗衣裳,唉,晾衣杆太短了!
于是,我睡懒觉呢,老爸老妈已把他们的被褥搬出去,晾在楼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妈竟然越发喜欢在太阳里晾晒被褥了。我一床的被褥我归来前,已大晒了一把的,盖着我的动作那样蓬松,轻软,煦暖,我深深躺在里面如同一粒种子深深埋回了翻耕的泥土里,翠绿的布面下,思念一年的家在梦里发芽、开花——所以爬起床的头发枝叶繁华,就顶着吧,脸也不抹一下,窜至厨房一看,厨房窗前的无花果树和楼角的暖气输运管之间,拉起了一道麻绳,被褥长长短短挂起了一道棉软的花墙,老妈手执那根晾衣杆,一边和胡同那边,坐着晒太阳的邻家大妈家长里短,一边敲打着,一蓬,一蓬的烦恼、不安、梦魇和灰尘,犹豫着,思索着,还是结伴拉手,一团一团,离去了。
因为每年回家都在四月中,春天萌动着,楼前一排白杨树,新芽初露了,而厨房窗口的这株无花果树,慢着性子,还没完全从冬天的沉睡中醒来,枝杈还光秃着。
无花果树对面,前楼因是八十年代的老楼所以还有的大家都知道的那种小棚,一家一户,一大排。有数间出租了,作小理发店、小租书屋、小小改衣铺等等。而正对我家无花果树的一间,住了一户人家,年轻的父母,和两个小女儿,一个两岁多,一个三岁多。父母是安徽农村上来的年轻人,都二十五六的样子,怀着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在我们不远的集市,摆摊卖水果。我注意到了年轻的爸爸,呵呵一身懒筋懒肉的,我夜猫子都起床了他还大睡呢,每天近十点才起,从小棚的小铁门弯腰出来,在门前的水泥地一挺身,肉胳膊一抻,伸几个大懒腰——真刻苦他了,小棚也就几平米,呵呵比当年艳的空中楼阁还小到哪去了,而且,矮啊,而他足有一米八的大块头。
他的小妻子已拉着小拖车,街区小市场卖小西红柿多时去了。两个小女儿,两条花裙子脏兮兮的,在水泥地上打滚玩。家里的下水管道前几日又鼓了,污水顶破下水道铁盖子形成的几道污流,未干呢,我和爸妈站在厨房窗口,看着两小孩滚到污水堆了反而高兴成一团,咯咯乐。我们在楼上也乐的同时,也心疼着。年轻的爸爸没事儿一样,又傻笑了一把,然后,吆喝两小孩子回了小黑棚不知做什么,留下小棚的小铁门朝向阳光开着,阳光走到门口却停步了,并不进小棚,棚里的生活有啥可看得呢,阳光不感兴趣而我,不忍心,所以,虽然无数次门前经过了,总不太忍心看进棚里去。只和父母一道,颇有兴致地看窗前无花果树上,年轻的妈妈去市场前,洗好的湿衣物,都是两个小女孩的,因无处晾晒而直接晾晒在新芽未出的无花果树的枝枝杈杈上,小袜子、小鞋子套在枝头,小裙子挂在树梢,小肚兜,小裤头、小布褂——几乎每件都粉红色,几乎每件都有可爱的团案,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真像无花果树突然开花了,那种动人处轻轻敲打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的同时,我也想了,如果这对年轻的夫妇还在安徽的农村,孩子们的衣裳在自家的青葱小院里,吹着风,晒着太阳,是不是更美好呢?
然而,哪样的美好更美好呢。您说,谁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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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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