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iYUMO|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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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的治愈

文:蓝染
我小的时候顽劣无比,远近的孩子没有一个能赶得上。每一次闯了祸,或者把伙伴捉弄哭了。父母到我家告状,我都会饱受一顿打,要么是鞋底鞭子打屁股,要么是罚跪到半夜。而打完、罚跪完,母亲总会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一句:“饿你个三天三夜,看你知不知道改!”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这句话出现过无数次,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当时我还暗想:只要不挨打不罚跪,饿怕什么,几天几夜我都能撑。多少年后的今天,当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吓了一跳,在母亲的想法里,饿为什么能扮演让人改过自新这样一种角色?那是她一时性起随便说的话,还是乡野民间一种饿的观念的自然表露呢?
很多人都有过饥饿的经历,那是一种身体深处的折磨,它不是疼痛,也不是压迫,而是一点点地在吞噬你的力量,咬啮你的意志。这种吞噬和咬啮,比干渴、疼痛和性欲更让你不能忍受,你甚至没有办法去转移和缓解,因为干渴是急速的,你没有办法对抗,只有最快地喝到水,疼痛和性欲是可以转移排解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意志去对抗。而饥饿则是一种缓缓的折磨,它就像痒,最怕人的其实不是疼痛而是痒,因为痒最难耐,饥饿也是,你要在身体和精神上双重面对。
然而纵然饥饿是这样的没有办法忍受,但是那种状态却又能让人最真实地体会到自己,体会到原始的、简单的“人之大欲存焉”,同时也能让你在超越身体的层面之上,体味到一种清明和安静的反思。
在《红楼梦》中,就有很多用饥饿治病的例子。有一次,晴雯患了伤风感冒,在几近痊愈的时候,又因为补雀裘劳累,病势逐渐加重了,于是她“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这种饥饿,就是贾府治病祛疾的秘法,无论上上下下,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之才服药调养。
再有一次是王熙凤的女儿病了,太医诊脉后也说:“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好了。”还有袭人,她感冒后也不吃饭,仅仅是喝些米汤水。
我以前生病,也不大有胃口,于是就顺应身体的本意,稍稍吃几口或者不吃饭,然后躺在床上或沙发上,也不管外面风雨琳琅还是市井声声,我惟是静静定定地翻闲书看,也不用力甚深地去想去思考,而是淡淡地、细细地品,结果没几天病反而好了。我的这种饥饿,其实不像晴雯和袭人的主动为之,其实我不知道饿可以疗疾,而是身体的一种本能反应,不想吃或少吃,但结果就是确实达到了治疗的效果。
饿能治病,也许是因为饥饿清空了身体,让它的循环和代谢系统得到了一种平时压力下的缓解,稍事休息和调整才恢复到正常的机能。而在饥饿的状态下,人在日常生活中堆积的杂念和浮气,也会被一点点抽离,就像明矾净水一般,沉淀出一种精神上的澄澈和清明,而这其实就是元气。对人来说,元气是最好的药,比什么药都见效快。
佛家也讲究饥饿,用饥饿作为一种修行。在佛家看来,清晨是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午时是佛食时,即三世诸佛如法的食时;日暮是畜生食时;昏夜是鬼神食的时候。所以出家人要“过午不食”,不能在规定许可以外的时间吃东西,这个时间就是从太阳到正中午后开始,一直到次日黎明结束。据说,阿难曾跟其他比丘出去,吃完中饭吃晚饭,回来很晚被喝斥;迦叶雷雨天晚上进城乞食,被孕妇突然撞见以为遇鬼流产。于是佛陀说,晚上不可再乞食吃饭。
用俗话说就是“饱暖思淫欲”,吃得少了才可以减低男女的爱欲之心,肠胃也能得到足够的休息,把血液、精力和动力解放出来供给给大脑,所以出家人才能有充裕的时间和精气修行悟道,易入禅定。你几乎很少见到,哪个脑满肠肥的出家人可以成佛,可以修行得很好。借用拍过一部叫《饥饿》的电影的导演史蒂夫·麦奎因的话来说,这就是“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人们才有可能重新审视自己”。
《红楼梦》里饥饿治的是身体的病,而佛家的过午不食治的则是心里的病。道家也有,道家讲究辟谷,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那也是一种饥饿。可见在身体和精神上饥饿都可以让人达到一种脱解。
饥饿能治病、能疗心,其实也不是就一点不吃饭。比如说每天不吃或少吃荤腥,每顿饭多是米饭、青菜、馒头、菇类和清汤,尽量茹素,这其实也是一种饥饿,是一种有所不为的饥饿,对肉的、荤腥的饥饿感降低了。这种对荤腥的饥饿,其实也是对身体的一种缓解和调节,在精神上也能产生一种对应的元气,而不是说饥饿就粒米不进。
空也是一种饥饿。一个杯子装满水,就再也装不进去了,杯满则溢,月盈则亏,需要清空或者倒掉一部分才能接纳新水,完成下一个轮回。月亮也需要在一个月的周期中,从初一到十五,从朔到望,再从望到朔。所以古人说要虚心做人,谦虚就是饿,倒掉心里有的东西,接纳别人的长处、学问,才能不断累积给自己,达到圆满圆融。
这些都是从身体生发出来的哲学,是自然和人世的饥饿哲学。
其实我们可以发现,在日常生活的层面饥饿在很多地方都有,病也是饿。贾平凹曾说:“1988年的7月,我因病住进了医院,至今病未痊愈。我知道我的病从何起,数个年头的家庭灾难,人事的是非,要病是必然的。但这一病,却使我把一切都放下了,所以我说病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参禅。”病是参禅,饿也是。在最饥饿的时候,人没心思做别的事,只想解决掉、抵挡掉现时的饿,所以一切功名、富贵、玩乐都放下了,这种放下就是一种生活禅,回到身体的原始本能。
我有个邻居,有次家中失火,烧掉不少东西。他平时吝啬,一分钱的东西都舍不得丢,破烂堆了一地,杂七杂八地零落一屋子,他老婆几次三番都要丢了去,都被他挡住了。那场火,把那些破烂家什都烧光了,他倒说:“烧了其实也好,我都不记得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了,没烧前觉得什么都能用得上,烧光了才知道没有了也没什么。”
这就是一场悟,一把火烧掉了他对华而不实的东西的追逐,烧掉了他在俗常生活里的我执,这种追逐和我执就是吃得太饱了,而这场火则把他烧回到一种正常的饥饿本能,回到了饥饿零的原点。
对于现代人来说,大多数人都是我那个家中失火之前的邻居,总是到处去抓去拿,觉得什么都有用都需要,于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快速占有拥有,结果一个个都是吃饱吃撑的面相,成为坐拥万贯的风尘乞丐。拥有正常饥饿感的人不是这样,正常的饥饿是让我们一步步来,一口一口吃饭,享受咀嚼,享受食物的下咽,满足于食物填饱肚子。
对我们来说,可以不学佛,可以不过午不食;也可以不修道,可以不去辟谷。然而我想,我们也许应该听听小时候母亲天天骂我的话:“饿你个三天三夜,看你知不知道改!”饥饿于我们的力量和治愈也许很多人都没意识到,但终究有一天你会悔悟,你会明白在吃撑的现代生活中,只有回到饥饿,回到原始的身体本能,回到吃和饱,我们才能品尝滋味、感受冷暖,才能换回一颗有灵性元气的心。
若可以,我想在所有人家里都放一把火,让你们都成为我的邻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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