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站在私权一边

文：叶克飞

 
早上起床后刷微博，看到一条名为“一位北外男生母亲痛斥北外女生阴道独白”的长微博。据作者自称，这是一篇“怀着一颗替你们羞耻的心和愤怒以及忧虑的心”所写成的讨伐文章，亦有不少大佬级人士转发，作痛心疾首状。
文章的开头是三观一致的一大家子和一大圈子：“朋友们笑嘻嘻对这位母亲说‘你家儿子可不要从北外给你领个儿媳妇回来啊！’孩子的姨妈对孩子说‘不要在你们学校搞对象，我们丢不起这人！’孩子的外公外婆说：‘你可要管好了自己的孩子，千万别要北外毕业的媳妇，把孩子送到这样的学校学习真是担心，万一给咱孩子教坏了可咋办啊？！’”
如果从“战斗檄文”的格式来看，开头这段引文很全面，有“善意的讥讽和嘲笑”，有“坚决表达立场的痛斥”，有“貌似客观但立场依然坚定的担忧”。其后便是结论——“贵校女生的这些行为在我们无知的农村妇女都不会干；‘野鸡’都说不出如此勇敢的话来，而且‘野鸡’被抓卖淫现行的时候都晓得把自己的脸捂上，不敢面对镜头”，进而推出“他们的形象直接代表了中国人的形象，代表了中国教育的形象。要是学校出来的都是这么一帮不要脸的人去代表中国，那么你们应该是对国家和人民有罪的！”
这些结论及其套路，实在让人熟悉。从十几个女生的个体行为，推导出“千万别要北外毕业的媳妇”，一棍子全部打死，然后采取人身攻击的方式，说“贵校女生”连“野鸡”都不如。当然，还少不了代表控的发作，动辄“代表中国”，也没问问大家有没有打算被人代表。最后当然是上纲上线，寻求一种高度，“对国家和人民有罪”这个法宝又适时而出。
仅从这个开头来看，这无疑是一篇文革体战斗檄文，符合了几大要素：一棍子打死（将个体行为视为北外女生集体行为）、私生活攻击（如文革时的抓破鞋）、代表控和上纲上线。不管这篇文字真是北外母亲所写，还是假托名义，文风和思维都颇符合该年龄段的经历和所受教育。而这种种要素，其背后核心是对私权的漠视。在这些人看来，话语权和评判标准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几个女孩子没有表达的权利。新浪一位网友的评论虽然粗俗，却颇到位：“这篇文章其实就一句话，老娘被人强奸了这么多年都没意见，你怎么能跳出来说那么多！”
这样一篇文章，引来一些叫好声其实并不奇怪，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与态度。但让我倍感寒意的是，这些支持者的论调往往也非常极端，比如“将这些不知廉耻的女生开除出校”“校长必须下台”，甚至跳出就事论事的范畴，要“查校长的家产，肯定是个贪官”，还有一些极其猥琐龌龊的说法，如“将这些女生卖到妓院去”之类。
近期的另一个热点事件，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那便是“汪章恋”。其实这一娱乐事件是近来少有的全民戏谑，尤其是“帮汪峰上头条”，相当有趣。但也有一些人纠结于两位艺人的私德，搬出汪峰的情史，斥之为渣男，或将章子怡当年的海滩“艳照”搬出，摆出“看，我就知道这女人放荡”的架势，丝毫不顾当事人恋爱的权利，也不顾沙滩照侵犯了章子怡的隐私。
以道德大棒为武器，以私生活攻击人，其实都很简单，但这是一把双刃剑，随时害己。北外女生的阴道独白或许不够含蓄，甚至让某些道德之士捂住双眼，章子怡和汪峰也许确实情史复杂，有处理不当甚至私德有亏之处，但这都不是被恶毒攻击的理由——当然，你也有权选择不祝福、不看好和不喜欢。
我一向觉得，娱乐事件是最好的试金石。相比之下，一些政治事件往往更易判断，人们往往可以更敏锐地感受到公权力对私权的侵害，从而站在私权的一边，如强拆、城管打人等。但娱乐事件（也包括带有娱乐性质的社会事件）却不同，它往往可以考验一个人真正的价值观和判断力。
我曾见过许多平时极其喜欢高呼“民主自由”等名词的人士，在明星绯闻面前却暴露出猥琐的一面，比如一边痛骂陈冠希生活糜烂，一边对阿娇等女星的身材评头论足，又如一边痛骂章子怡如公共汽车，一边搬出海滩照阴笑。我不能说这些人高呼“民主自由”并非出于真心，但也许他们并不懂何谓真的自由。
在所有的公共事件中，我都坚定选择站在私权的一边。明星作为公众人物，其行为难免受人关注，甚至如汪峰那段告白中所说，被视为怪物。但这种关注与评价，应只限于“喜欢或不喜欢”“赞同或不赞同”，而非攻击谩骂，即使当事明星真的私德有亏，对旧事处理不当，也是其私事，而且是外人很难真正了解的私事。何况，感情一向难分对错，有时甚至与道德无关，只与处理技巧甚至时机有关，外人的判断往往有所偏差。
再者，且不说这年头谁还没拍过几次拖，即使批评者真的守身如玉，也不等于拥有了以道德大棒砸人的权力。至于北外女生的阴道独白，你可以讨厌女孩子拿阴道说事儿，却不能否认别人有这个权利。
在面对私生活更易暴露人前的明星时，很多人往往很容易滋生道德优越感。类似的例子，其实在1949年到1976年的年代里极为常见，比如对知识分子的私生活指摘。这种道德优越感一旦异化，往往会走上两条路子：
一是将私生活扩展到具体生活，比如吃得好是不道德的，穿得漂亮是资本主义情调，要批判；二是将对象扩大，蔓延至真正的弱势群体，比如文革期间，村里无依无靠的寡妇往往是被打击对象，被诬为“破鞋”，因为在很多得势村干部以及当地二流子眼里，寡妇的私生活一定是糜烂的，她不为我所上（这是关键），就一定为其他很多人所上。从这一点来说，道德优越感往往也是一种凌虐心理，它的异化则是一个侵害私权的过程。
“阴道独白”和“汪章恋”让我想起了2011年的一宗新闻，那是我第一次与某些曾经的“同道中人”发生争执。
当时，一张名为“电子眼抓拍的交通违章图”在网上疯传，图中一男子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伸向副驾驶座位上那位女性的胸部，这一幕因超速而被抓拍。此图传开后，当事男子迅速被人肉。有些人将事件的关键置于当事男子的身份，是不是官员，又是不是贪官，还有人说“一看车牌号，就知道车主是当官的”，若不是官员，那当事人请自认倒霉，反正“有杀错无放过”。
这让我极为惊诧，一个侵犯私权已如此明显的案例，怎么会变味至此？还有一些人，甚至是我熟悉的朋友，认为当事男子此举有伤风化，或说其违章在先，公开照片不算侵权。还有朋友说车四面都是玻璃，又不是私人空间，想摸回家摸去，在外面摸被拍了就活该。他们却不想想车内当然是不容外人随意进入的私人空间，就好比别人家的房子，你能看到里面的样子，但不等于能进去搬人家的家具。
还是那句话：太多人并不懂什么叫私权，什么叫自由，虽然那也许是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
 
 
这一事件的真正可怕之处，是无处不在的电子眼对公民隐私的侵害，以及其背后的关键——国家机器所掌握的公权力对公民的侵害。在那之前，深圳就有一个用于交通的电子眼，每晚被操控转向对面一栋居民楼，拍摄女性居所，甚至将女子洗澡视频在网上直播。若不正视电子眼的权力边界，明日被侵权的也许就是你我。针对此事，有学者说：“我们并不一定会选择在开车时‘摸胸’，但我们却不能失去这一权利。”诚哉斯言。
 
 
公民在电子眼下的隐私权，其实与汪章二人的恋爱、章子怡在沙滩上与前男友亲热的权利，以及北外女生的阴道独白权一样，都是不可侵犯的私权。而对汪章二人和北外女生的谩骂、道德大棒的肆意挥舞，其实可算是另一种被滥用的“公权力”——被滥用的公众权力。这种“公众权力”的危害，或许不如国家机器所掌握的公权力那般破坏力直接，但往往会在某个当口出现合流，文革不就是国家公权力和公众权力同时被滥用的一场噩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