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文互联网从去年开始，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吊诡的现象——
讨论政治，评论都是「润」 讨论文学，评论也是「润」 转发社会新闻，评论一片「润」 呼吁男女平等，评论又是「唯有一润」 我在揭露某些社会现象，评论「那你润啊」 甚至还时不时收到陌生人私信，说「你怎么还不润？」
想写这篇 blog 很久了，终于可以来写写了。
对于墙内的人来说，「润」是兵荒马乱2022年里的一个稻草。天天做核酸、夜夜拉方舱，每时每刻活在弹尽粮绝和朝不保夕的恐惧里，离开这一切、去到美丽新世界，自然变成了生活的预想图。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还在国内的人，这里指的是已经去到国外的人。
曾经一个五月润出去的朋友和我说，经常有大陆的朋友来和他吐槽，说现在生活在多么多么的水深火热里。因为他们都经历过4月上海封城，所以这些吐槽勾起了他的创伤后遗症。他现在已经回到了故土，每天爬到芒果树上摘果子，下到大海里冲浪，用大自然和故乡老友来慢慢疗愈自己。
在这之前，我以为所有已经润出去的人，都是这种 ptsd 的缘由，才在互联网上不分昼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评论「润」。但后来发现如果不想看、不想听、不想共情，完全可以离开得更彻底一点，不要再使用中文互联网和社交网络，也不要再去看铺天盖地的坏新闻。不知道大家身边有没有那种人，去了国外之后就像人间失踪了一样。再也不发动态、不回消息、不在群里说话，身边朋友再无他的消息，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赛博隐身人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决绝姿态，是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但也许那些还浸润在中文互联网里、时不时去朋友网友底下留言「快润」的人，也没有离开得这么彻底？
下午在听随机波动采访安小庆的节目，其中主播也聊有类似的体验，经常收到「润」的留言，一副不润的话「你就是铁拳的帮凶/你就是当奴隶的命」即视感。但是主播建国是这么解释的，我用文字组织一下——
当时离开中国，对他来说可能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比如要放弃这里的机会、舍弃亲情的羁绊）。但是新冠疫情发生后，在此地变得越来越糟糕后，反而给当时的离开提供了一个合理性。他更能接受自己当初的选择、适应舍弃的东西、拥抱新的生活。所以当他在催你“怎么还不润”的时候，其实是在宣泄一些在国外遇到的不顺。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错位。
当你逃出了一座楼，回头后看见它在着火，你就不那么难过了。这个我不是很能共情。 
关于这一点，推上曾经就看到活生生的事例（我还是给人家打个码吧）。用别人的痛苦来合理化自己的人生选择、反衬现在的生活幸福，这个我也非常不能共情。
接着，另外一个主播 zhiqi 补充说道 —
人们总是在说你选择后获得了什么，而鲜少去说失去了什么。但「选择」同时是一个「失去」的过程，失去也会让我们伤痛。需要一些方式去治愈和平复伤痛，所以需要不断合理化过去的选择 。在这个过程中，我体验到的是一种创伤。
无论你多有特权，离开对你来说是一个多么唾手可得的选择，你无法避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走？凭什么我不能在我出生的地方、不能在我有家人朋友的地方、不能在我可以投入更多热爱事业的地方决定未来走向？理论上应该是我能、我们都能自己决定的，但现在不能。现在我的命运是被别人决定的，我被迫离开。
所以，润不是一个证明你有多成功、多厉害、多有价值的事情，只能证明你是如此失权、如此弱势、如此没有选择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不断的创伤。
这让我想起我曾经的一篇年终总结里也写过——
大多数时候，很少人会直率承认「这是个糟透了的决定」；而「xx是我过去x年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这句话只是一个自我保护。因为生活的沉没成本太高——那些逝去的时间、精力的投入、对别的人生选择的牺牲都无法挽救，所以只能给自己的人生选择寻找合理化的解释。
我之前写过一条推，说关系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在2022年，女生因为伴侣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男生因为爱情放弃了去英国外派的机会。
和男生聊天的时候说，我相信世界上不存在 the one, 会有很多适合你的人生伴侣，只是散落在了世界各地。
他说他觉得也是，但是另一方面，遇见太难。
我说是啊。「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对人生的际遇会有种近乎盲目的乐观。以为我们和他人的相遇、交谈、心有灵犀、火花四射，在漫长的人生中可以发生很多次，所以我们如此轻视别离。直到后来才明白，似那般流光溢彩、相顾俨然的时刻。一辈子能遇见一回，已经要感谢命运。」
所以以前非常唾弃这种为了另一半改变人生轨迹的选择，觉得不独立、恋爱脑、没有人生的主体性。但经历了太多糟糕的事情，现在会觉得，生活（我不是说「爱情」）本身的意义大于一切，工作也好，学术也罢。
这个生活指的绝不仅仅是「爱情」。2022年10月，在豆瓣上刷到一个友邻在问签证的事情。她说妈妈之前确诊癌症，虽然已经在早期控制住了，但因为一起确诊的舅舅复发了，所以妈妈非常不安。友邻准备回国陪妈妈，她说
……我有信心我可以放下事业，客户、赚钱KPI，和自己之前计划的一些享受生活旅行的计划，回国无限期陪妈妈直到我确定她没有事，再回海外。我人生触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有信心，以后我可以随时捡起我的事业，但是和妈妈的时光，错过不会再来。怀着这样的心情，我需要去签证，也希望可以100%确保签证顺利。
如果这位友邻在「回国无限期陪妈妈」的时间里，遇到了社会不公平事件，于是愤而在网上转发声援，你还会轻飘飘在评论区打下「一片洼地/谁叫你不润」吗？
我想说的是，「润」只有一个字，打下一个字只需要三秒钟。但是现实世界是复杂的，在网上所窥见的他人生活也只是一片羽毛，真实生活似纸入水、掀起层峦叠嶂的褶皱，在一片无声无息的阴翳下叹息。
善良一点，不要自以为是给别人做决定，也无需通过他人痛苦来反衬自己的幸福。
贵州大巴事件后，我曾经写过一篇blog《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不上那辆大巴车？》（这篇文章发了之后，我的公众号和微博都被禁言了半年（到底是有多怕啊…）。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润是一个选择，但润不是百药。对一个出生在这里的人来说，只要你在这里有家人，有朋友，有童年，有喜欢的电影院和街边小店，有爱过的人，有在街头散步时感受到“难以言表的，在记忆里无从归类的，混合着青柠檬味道的，像雪花在你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落在肩头然后非常温柔地消逝的瞬间。”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很悲哀，就像原罪一样。我们生下来就在那辆无处可逃的大巴上，往后用尽一生的力气，也只是驶向一片白茫茫的无依之地。
但是，这篇 blog 不是在反对润。我以前说过，不管时代的灰尘掀起过多少场沙尘暴，个体的逃离还是有意义的。承认自己如此失权、如此弱势、如此没有选择，在选择中创伤，再在创伤中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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