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城市一样,这里,仍然有许多的快餐店,许多送外卖的小哥、许多菜市场卖菜的大叔阿姨、许多半夜烤串的,以及厨师、服务员、洗碗工……等等等等为生活打拼的底层劳动者们。
可能你在这里,撸过烤串,接过外卖,吃过早晨的推车蛋饼,但你应该从未想过一个问题。
寸土寸金的上海中心地带,这些底层的劳动者们,住在哪?
1980年的香港电视剧《上海滩》,刻画了民国时期的纸醉金迷,以及底层百姓的残酷生存状况。
其中,发哥到上海的第一晚,遇到了好心穷人丁力的招待,带他到自己住的破棚房睡了一晚。
丁力跟发哥寒暄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要能在霞飞路混饭吃,我说什么都愿意干”。
如今,霞飞路改名叫了淮海中路。但当时的穷人丁力可能并没有想到,还有许多的没啥收入的海漂者们,图着上班交通方便,就住在了丁力向往了半辈子的地方。
普通的底层劳动者,怎么可能住在这种繁华地带呢?
巨鹿路这条具有文艺小清新特色的马路,竟然有着月租只有1500块一个月的房子。
按道理,推荐一个出租屋,应该有张示意照片,有些吸引人的介绍,比如说类似的巨鹿路整租房,就有一些介绍特色:“空气清新、离地铁近”等等。
可站直???啥卖点啊???
好奇心驱使了我走入店里,问了问中介这个房源的情况。
可中介小哥却表示遗憾,说:“你来晚了,半小时前已经有人把房间租掉了”,随后便撕下了那张纸。
这种月租只有1000多的房子,究竟是什么体验?真的就有这么多人抢着要吗?类似房源还有多少?
于是我联系中介小哥,展开了调查,想看看这些廉价房源,到底都是什么来路。
到达地点后,放眼望去,能看到一座美丽的保护建筑,带着很大的前院。
小哥伸手指了一下,说了句:“就是这了”。
小哥摇了摇头,默默领我走到了别墅的后院,指了下这个杂物间。
“住这里。”
虽然如图所示,门与人同高,“可站直”,不用弯腰生活。
但打开破木门后,只能感受到一种坐牢般的封闭感。
室内空间十分狭小,床占据了95%的空间,而且可以发现,所谓的床,只是一块又硬又冷、咯吱作响的大木板。
前任租客为了让床睡着更舒服,刻意在上面钉了比较软的纸皮。
听到这句话, 我唏嘘地说了一句:“这也太破了吧,没有更好的房源吗?”
小哥却回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因为住的破,所以便宜。”
想来,也不置可否,在这个网红地段 ,买房一平米12万,你想要住上月租1000块的房子,自然就得一切退而求其次。
但对那些只能住在这个昂贵地段的底层劳动者们来说,想要租到最为便宜的房子,却要牺牲掉一切,可能就包括尊严和体面。
唯一的优点是地段,多处在上海繁华的中心地带。
但缺点也十分明显,空间狭小,多在5-10m²,基本上,一张床一放,你就没什么多余空间放东西了。
△ 巨鹿路,2200元一月,12m²
墙壁,就成了穷租客们最为重要的创新舞台。
在长乐路六三X弄,有这么一个月租1000, 7m²的房子,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上海的冬天没暖气,比较冷,租客为了保暖,自己动手钉上了硬木板,感觉还不够暖和,又再钉上了几片,把房子钉成了真实的“上海堡垒”。
除了保暖,租客还在墙上贴了一张有“般若”二字的海报,可能承载了他的一些信仰寄托。
有新的租客会找来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海报,贴上去,掩盖住墙壁的老旧损坏。
比如这间房,就贴上了数张“阳光论坛”的海报,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论坛发起的时间是2011年,距今已有9年。
你看着这些月租1000块的租客们的公共空间,可以明显地发现一个特点:混乱。
首先,观感上就极为混乱。
延安中路五四X弄的公共空间,租客们在厨房里存放着各种杂物,看着十分脏乱。
在人们想象的普通家庭里,看到房间里放着锅碗瓢盆,就可以说,这是厨房。
看到房间里放着个马桶,会说,这是厕所。
看到房间里有个床,会说,这是卧室。
但你永远猜不出,这些月租1000块的租客们,他们的公共区域,具体都该如何区分,太混乱了。
比方说走廊,你想象中的走廊,可能只是用来走路的。
但对这些租客来说,走廊,也是厨房。
这种缝合感,充分集中、凸显在了一个常见物品上——浴缸。
你永远猜不出,这些月租1000块的租客们,他们公共空间里的浴缸,到底是干嘛用的。
比方说巨鹿路36X号的浴室,浴室被改造成了厨房,浴缸成了倒泔水的地方。
中介却一口否认,说这个浴缸真的是用来洗澡的,只不过,洗澡的人多了,把浴缸的外层给蹭黑磨没了。
这幅照片,我将它取名为《生活的黑洞》。
在这个底部的狭窄世界里,没有物业、没有小管家,公共空间就没有秩序,都需要租客们自发地进行维护。
但这些租客,这些只有五六平米房间的租客们,他们都过不好自己的生活,怎么还有精力去维护大家的合租生活呢?
“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曾是一句讽刺,但放在这里,只能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深深无奈。
在大家合用的公共厕所上,更是把这句俗语体现得淋漓尽致。
租客们的公厕,既要用来排泄排污,又要用来取干净的水,所以,这里成了大家谨小慎微、又勾心斗角的主战场。
比如这个公厕,怕大家污染水池,或者堵住下水道,就张贴了告示:“此下水管小,不要将鱼骨头等垃圾倒入”。
另外我很疑惑,为什么用来取水的水龙头,被塑料袋包裹得密不透风,根本拧不开水,甚至阀门都被取下来了。
中介笑了一下,告诉我:
公共空间的秩序得不到保障,公共财产,也很难维护好。
比如说这个厕所,原本是有垃圾桶的,但据小哥说,垃圾桶老被偷,所以最后干脆就没有垃圾桶了。
在这个契约失效的地带,最行之有效的制约法则,可能就是对破坏公共空间的那些“坏人”们,贴纸张,施以最恶毒的诅咒了。
在聊天的时候,我也无意中了解到,其实,中介小哥根本没带我去看最为“炙手可热”的一种房源——厕所。
“最好的房源,早就被租掉了,人家根本不会退的。“
厕所太火了,一个租客前脚刚走,下一个租客就会拎包入住,根本不会有空房。
你可能鄙夷,可能恶心,怎么会有人住的下厕所呢?
但换个角度想,厕所对于一些“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沪漂寒士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厕所,一个月1000多,但是优点极多,独栋、私密空间、清洁、排泄,一应俱全。
这对一个手头没什么钱的劳动者来说,其实已经是一个完美的选择了。要是装修得更好一些,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能上Airbnb的房源。
你如今在Airbnb上搜索“亭子间”,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序,可能还能搜索到类似房源。
Airbnb上有一些”亭子间“实际厕所间的房源,专门供给想来体验上海风情,却又资金不充裕的旅客。
其实,并不是,研究亭子间的历史,也可以挖出一段百年沪漂史,包括你我,所有的劳动者们,都在历史里,成了这个华丽大都市下的奋斗个体。
1845年,上海成为“通商口岸”,英、美、法相继在上海划分租界区。
不久后,随着战争爆发,大量江浙一带的官绅、富商和难民纷纷迁居至租界内,寻求庇护,人口暴增,甚至超过当时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伦敦。
在此时期,外商看到有利可图,顺势做起了地产生意,从中西合璧式的石库门建筑到后来的新式里弄,整栋出售或出租,不少富商纷纷定居。
随着房价高涨,亭子间也开始有利可图,被用来出租收金。
而“亭子间”这个名字,来自江南一带的一种旧俗。
从前实行土葬时,大殓后必须把棺木移出家里,财力不够的人家,一时无法安排下葬,又出不起寄放灵柩的钱,只能在自家的农田上暂时盖一个停放棺木的“小房子”。
这种“小房子”,上海附近一带就叫做“亭子”。
△ 上海广肇公所的“亭子”
在上海话中,“亭子间”(ding zi gan)和“停尸间”(ding si gan)发音差距极小。
从一家一户到几家几户,随着整个上海房租的高涨,这些住户再将大房间隔开来,转租给更多人,内部结构仿照“亭子间”的模式不断切割,曾经的高级住宅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平民化。
2015年,上海老城区里至少还有200万居民,生活在人均面积不足5.8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
但他们如此艰苦,究竟为的是什么?
我认为,发哥在英雄本色里说的一些话,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是在上海经济发展的汹涌浪潮之尾,继续低头做人、低头出门、苟延残喘吗?
并不,也许他们出门要低头,甚至把“可站直”当成了一个租房条件,但他们也有自己更加伟大永恒的目标——“可站直”。
在2015年,国家统计局上海调查总队,曾做了一个“外来农民工城市购房意愿专项调查”。
此次受访的578位外来农民工,平均累计在沪居住时间为8.7年。
他们的居住方式以租房为主,占72.8%;居住在工棚或集体宿舍的占21.1%,自购住房的仅占5.4%,其他占0.7%。
虽然生活可能如我实地探访的一样,颇为艰苦。
但近四成受访外来农民工表示,有购房意愿,其中近半打算在上海购房。
但他们仍然为着这一目标低头弯腰、竭尽全力。
农民工们,选择亲戚借款、银行借款等方式,在本市购房。
有在本市购房意愿的外来农民工近六成选择价值在百万以下的中小户型(60-90平米)。
他们并不想证明比别人威风,走出那个小破杂货间,把那个住在高级别墅的有钱主人干掉,取而代之。
他们想法很简单,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有房。
能在奋斗艰苦了8.7年后,把微信名改成“平淡是真”“吃亏是福”。
开始喜欢用上平淡的微笑表情,给家人送上玫瑰、敬上茶。
然后小孩能在大学宿舍里,有点搞笑地发上一个朋友圈,发问道:“我爸爸怎么老爱给我发微笑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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